妻的名字叫柚 (6) ,做菜用的柚。在床上抱在一起时,我不时开玩笑叫她“酸橘”,在耳边悄声低语。每次她都笑笑,但生气也半是真的。
“不是酸橘,是柚。相似,但不一样。”
事情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朝糟糕方向流去了呢?我手握方向盘,从这个高速公路服务站到下一个高速公路服务站、从这家商务酒店到下一家商务酒店不断移行。移行之间我一直就此思索不止。但无法认定潮水变化的临界点。我始终认为我们如鱼得水。当然,一如世间所有夫妻,有几个实质性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曾为此发生口角。具体说来,要不要小孩对我们是最大的悬案。但在必须做最后决定阶段到来之前,还有一段过渡时间。除去这个问题(好比一时束之高阁的议题),我们基本过的是健全的婚姻生活。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配合默契。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大体深信不疑。
何以会乐观到这个程度呢?或者莫如说何以愚蠢到这个地步呢?我的视野中肯定有类似天生盲点那样的东西。我总好像在看漏什么。而那个什么 又总是至关重要的事。
早上送妻上班,之后闷头画画,画一上午。午饭后在附近散步,顺便购物。傍晚准备晚饭。每周两三次去附近体育俱乐部游泳池游泳。妻下班回来,做好饭端上桌。一起喝啤酒或葡萄酒。“今天加班,饭在公司附近适当吃吃。”——若有这样的电话,就一个人对着餐桌简单对付一顿。为期六年的婚姻生活,大体如此日复一日。这么着,我这方面也没什么不满。
建筑事务所工作忙,她时常加班。我一个人吃饭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回家已近深夜时分的时候也是有的。“近来工作增加了。”妻解释说,“一个同事突然离职,必须由我填空。”但事务所总是不肯进新人。深夜回家的她常常筋疲力尽,淋浴完就直接睡了过去。做爱次数因此减少了许多。工作处理不完,休息日也偶尔去公司。对她的这种解释,我当然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必须怀疑的理由。
但是,或许并没有什么加班。我独自在家吃饭过程中,说不定她正在哪里的宾馆床上同新恋人欢度唯独两人的甜蜜时光。
相对说来,妻属于社交型性格。看上去老老实实,但脑袋瓜转得快,机灵,在某种程度上需要社交场面。而那种社交场面基本是我所无法提供的。因此,柚每每同要好的女性朋友们在哪里吃饭(她有很多朋友),或者下班后和同事们去喝酒(她比我酒量大)。对于柚这样单独行动一人乐在其中,我不曾抱怨过。可能反倒鼓励过她。
细想之下,妹妹和我的关系也大同小异。我向来懒得外出,放学回来总是单独闷在房间里看看画画。相比之下,妹妹是社交型性格,好说好动。所以在日常生活上我们两人的兴趣和行动一致的时候似乎没有多少。但我们充分理解对方,尊重各自的禀性。作为那个年代的兄妹,我们或许是很罕见的,却也认认真真说过很多话。二楼有晾衣台,无论夏天冬天两人都上到那里说话,百说不厌。我们尤其喜欢说离奇的事情。不时交换滑稽事例,笑得前仰后合。
倒也不是说因此之故,但我本身对于同妻的这种关联性确实有心安理得的地方。我把婚姻生活中自己的职责——作为沉默寡言的辅助性伙伴的职责——视为自然、自明之物接受下来。可是柚有可能不是这样。对她来说,同我的婚姻生活未必没有某种意犹未尽的东西。毕竟妻同妹妹是截然不同的人格和存在。而且,自不待言,我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
星移斗转,进入五月的时候,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开车到底让我感到疲惫。握着方向盘无休无止地反复思考同一问题也让我厌烦起来。质疑无一不是重复,回答永远是零。由于持续坐在驾驶位不动的关系,腰也开始痛了。“标致”205本来是大众车型,座席也并非多么优质,悬架也眼看着疲惫不堪。况且,由于长时间持续注视路面的反光,眼睛深处也开始慢性作痛。回想起来,已经至少一个半月几乎没得休息,就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一味奔跑不止。
我在宫城县和岩手县分界线附近的山中发现一处土里土气的小小的温泉疗养所。决定在此中断行车。那是位于深涧尽头的无名温泉,有供当地人疗养用的可以久住的旅馆。收费也便宜。还可以在共用厨房自己做简单的饭菜。我在那里尽情泡温泉,尽兴睡大觉。消除开车的疲劳,歪在榻榻米上看书。书也看腻了,就从包里取出素描簿画画。生出想画画的心情也是时隔许久的事了。最初画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其次画旅馆院子里养的兔们。虽是简简单单的铅笔素描,但大家看了都很佩服。还应邀为周围人画了面部速写——一起住的人,在旅馆做工的人,仅仅从我面前走过的人,不可能再次相会的人。如果有人喜欢,就把画的画送其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