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同样小我三岁,天生心脏瓣膜有问题。小时做过几次手术。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后遗症执拗地留了下来。至于后遗症属于自然痊愈性质的,还是日后会引起致命问题的,这点医师也不清楚。归终妹妹在我十五岁那年死了。刚上初中,短暂的人生中,妹妹始终同遗传因子性缺陷抗争不止,可是并未失去积极开朗的性格。直到最后也没抱怨和唉声叹气,总是周密地计划下一步做什么。自己将死去一事没有列入她的计划之内。天生聪明,学校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比我好得多)。意志坚强,决定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苟且。就算兄妹间有什么摩擦——委实少而又少——最后总是我让着她。最后阶段身体已经相当瘦弱了,而眼睛仍一如往常鲜活水灵,充满生机。
我被妻吸引也恰恰由于她的眼睛。那是眼睛深处可以窥见的什么 。从最初看见那对眸子时开始,我的心就剧烈摇颤。话虽这么说,也并不是想通过把她弄到手来让死去的妹妹得以复原。即使有那样的追求,前面等待我的也唯有失望——这点儿事作为我也想像得出。我追求的,或者我需要的,是那里具有的锐意进取的光闪,是用以求生的实实在在的热源那样的东西。那是我所熟悉的东西,又是我大约缺少的东西。
我巧妙地问出她的联系方式,找她约会。她当然吃惊、犹豫。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她朋友的恋人。但我没有简单退下阵去。我说,只是想见面说话,见面说话即可,别无他求。我们在安静的餐馆里吃饭,隔着餐桌说这说那。交谈之初是战战兢兢别别扭扭的,但很快变得有声有色。我想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项堆积如山,话题不成问题。我得知她的生日同我妹妹的生日只差三天。
“给你来一张速写不介意的?”我问。
“现在、这里?”说着,她四下环顾。我们坐在餐馆桌旁,刚要了甜点。
“不等甜点上来就能画完的。”我说。
“那倒不介意……”她半信半疑地应道。
我从包里掏出总是带在身上的小型速写簿,用2B铅笔迅速画她的脸。不出所料,甜点上来前就画完了。关键部位当然是她的眼睛。我最想画的也是她的眼睛——眼睛深处横亘着超越时间的深邃世界。
我把速写给她看了。她似乎中意这幅速写。
“非常生动!”
“你本身是生动的嘛!”我说。
她心悦诚服地久久注视速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不知晓的自身。
“如果中意,献给你。”
“真的给我?”
“当然,无非速写罢了。”
“谢谢!”
之后幽会了几次,归终我们成了恋人关系。水到渠成。只是,我的女朋友似乎在好友把我夺走这件事上深受打击。我想她大概把同我结婚纳入视野的。气恼也情有可原(作为我,倒是横竖不大可能同她结婚的)。不仅如此,妻那边当时也有交往中的对象,事情没那么简单收场。此外也存在若干障碍,但大约半年过后我们到底成了夫妻。婚宴规模很小,只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我们在广尾一座公寓楼里安顿下来。公寓楼是她叔父的,以较为便宜的租金租给我们。我把狭小的一间作为画室,在那里正式继续画肖像画工作。对我来说,那已不再是临时打工。一来婚后生活需要稳定收入,二来除了画肖像画我也没有获得像样收入的手段。妻从那里乘地铁去位于四谷三丁目的建筑事务所上班。势之所趋,留在家里的我把日常家务包揽下来。那对我完全不成其为痛苦。本来我就不讨厌做家务,再说也可用来转换画画当中的心情。至少,相比于每天去公司被动处理事务性工作,在家里做家务远为轻松快乐。
最初几年间的婚姻生活,我想对双方都是安稳而充实的。日常生活很快生出令人快意的节奏,我们自然而然投身其间。周末和节假日我也不再画画,两人一起去这去那。有时去看美术展,有时去郊外远足,也有时只是漫无目标地在城里东游西逛。我们拥有亲密交谈的时间,双方交换信息也已成了两人的宝贵习惯。发生在各自身上的差不多所有的事都不隐瞒,相互畅所欲言。交换意见,发表感想。
不过,我这方面只一件事没能向她全盘托出。那就是我为她吸引的最大理由:妻的眼睛让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眼睛。假如没有那对眼睛,我不至于那般执著地对她甜言蜜语。而我觉得此事还是不说为好,实际上直到最后也只字未提。那是我对她怀有的唯一秘密。至于她对我怀有怎样的秘密——应该是怀有的——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