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订】此节当时有为而发。忽忽将四十年,浪淘人物,尘埋文字,不复能忆所指谁作矣。流风结习,於诗则概信为征献之实录,於史则不识有梢空之巧词,只知诗具史笔,不解史蕴诗心。参观《管锥编》一册178页、192页、316页、四册141页。学人积功不舍,安素重迁,立说著书,满家名世,物论固难齐也。希克洛夫斯基论普希金敍事名篇,因笑文学史家误用其心,以诗中角色认作真人实在,而不知其为文词技巧之幻象(Kljuchevskij’s error consists in regarding a“type” as a real-life entity,while in fact it is a stylistic phenomenon)。见“Pushkin and Sterne:Eugene Onegin”, in V.Ehrlich,ed.,Twentieth-Century Russian Literary Criticism,1975,80。窃谓小说、剧本固尔,史传中恐亦不乏弄笔狡狯处 (playing with),ib.,72,73,78.名以文章著者为尤甚。虽在良直,而记言记事,或未免如章实斋《古文十弊》之三所讥“事欲如其文”而非“文欲如其事”。聊举一例。平景荪《樵隐昔寱》卷十四《书望溪集书左忠毅公逸事后》云:“篇中自‘史前跪’以下数行文字,奕奕有生气。然据[史可法]《忠正集》崇祯乙亥十一月祭忠毅文云:‘逆珰陷师於狱,一时长安摇手相戒,无往视者。法不忍,师见而颦蹙曰:尔胡为乎来哉。’忠正述当日情事,必不追讳,岂易以一言哉。《龙眠古文》一集左光先《枢辅史公传》亦只云:‘子已至此,汝何故来死。”按《戴南山全集》卷八《左忠毅公传》记此事云:“光斗呼可法而字之曰:‘道邻,宜厚自爱!异日天下有事,吾望子为国柱。自吾被祸,门生故吏,逆党日罗而捕之。今子出身犯难,殉硁硁之小节,而撄奸人之锋。我死,子必随之,是再戮我也!”又与史、左两文所记不甚合。然《望溪文集》卷九《左忠毅公逸事》中此节文自佳:“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姦人构陷。”无愧平氏所称“奕奕有生气”。盖望溪、南山均如得死象之骨,各以己意揣想生象,而望溪更妙於添毫点睛,一篇跳出。
【补正】《望溪集》卷二《书〈刺客传〉后》论太史公“增损”《国策》本文,不啻金针度人。读其《左忠毅公遗事》时,当解此意。参观《管锥编》一册318页。
【补订】史传记言乃至记事,每取陈编而渲染增损之,犹词章家伎俩,特较有裁制耳。参观《管锥编》一册231页又《宋诗选注》论范成大《州桥》。刘子玄读史具眼,尚未窥此,故坚持骊姬“床笫私”语之为纪实,只知《庄子》、《楚辞》之为“寓言”、“假说”而不可采入史传。参观《管锥编》一册316页、四册141页。於“史”之“通”,一间未达。譬如象之杀舜、子产之放鱼,即真有其事,而《孟子·万章》所记“二嫂使治朕栖”、“郁陶思君尔”、“圉圉焉、洋洋焉”、“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等语,断出于悬拟设想。如闻其声,如得其情,生动细贴,堪入小说、院本。儒宗 “传记”,参观赵岐《题辞》。何减“园吏”“骚人”之“伪立宾主”哉。当吾国春秋之世,希腊大史家修昔底德自道其书记言,早谓苟非己耳亲聆或他口所传,皆因人就事之宜,出于想当然而代为之词(Therefore the speeches are giyen in the language in Which,as it seemed to me,the several speakers would express,on the Subjects under consideration, the sentiments most befitting the occasion)。见 Thucydides,I.XXII.13,Loeb,I,39。信不自欺而能自知者。行之匪艰,行而自省之惟艰,省察而能揭示之则尤艰。古希腊人论学谈艺,每於当时为独觉,於后代为先觉,此一例也。
五
王济有言:“文生于情。”然而情非文也。性情可以为诗,而非诗也。诗者、艺也。艺有规则禁忌,故曰 “持”也。“持其情志”,可以为诗;而未必成诗也。艺之成败,系乎才也。才者何,颜黄门《家训》曰: “为学士亦足为人,非天才勿强命笔”;杜少陵《送孔巢父》曰:“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张九征《与王阮亭书》曰:“历下诸公皆后天事,明公先天独绝”;趟云松《论诗》诗曰:“此事原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林壽图《榕阴谈屑》记张松寥语曰:“君等作诗,只是修行,非有夙业。”虽然,有学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学者也。大匠之巧,焉能不出于规矩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