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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鬼(18)

作者:钱钟书

“此话大错特错,”侠君忍不住说:“最能得男人爱的并不是美人。我们该防备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见了有名的美人,我们只能仰慕她,不敢爱她。我们这种未老已丑的臭男人自惭形秽,知道没希望,决不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她的美貌增进她跟我们心理上的距离,仿佛是危险记号,使我们胆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们爱她,我们好比敢死冒险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过来,我们碰见普通女人,至多觉得她长得还不讨厌,来往的时候全不放在眼里。吓!忽然一天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地,不知什么时候让她在我们心里做了小窝。这真叫恋爱得不明不白,恋爱得冤枉。美人象敌人的正规军队,你知道戒备,即使打败了,也有个交代。平常女子象这次西班牙内战里弗郎哥的‘第五纵队’,做间谍工作,把你颠倒了,你还在梦里。象咱们家里的太太,或咱们爱过的其他女人,一个都说不上美,可是我们当初追求的时候,也曾为她们睡不着,吃不下——这位齐先生年纪虽轻,想来也饱有经验?哈哈!”颐谷听着侠君前面一段议论,不由自主地佩服他观察得入情入理,没想到他竟扯到自己头上,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对陈侠君的怨恨复活了。

李太太忙说:“侠君,你这人真讨厌——齐先生,别理他。”

袁友春道:“侠君,你适才讲咱们的太太不美,这‘咱们’里有没有建侯?”曹世昌、赵玉山都和着他。

李太太笑道:“这不用问,当然有他。我也是‘未老先丑’,现在已老更丑。”

侠君慌的缩了头,手抓着后脑,做个鬼脸。陆伯麟都忍不住笑了。

马用中说:“你们说话都不正经。我报馆里有两个女职员做事都很细心认真。玉山,你所里好象也有女研究员?”

赵玉山道:“我们有三个,都很好。象我们这研究所,一般年轻女人会觉得沉闷枯燥,决不肯来。我的经验是,在大学专修自然科学、中国文学、历史、地理的女学生,都比较老实认真。只有读西洋文学的女学生最要不得,满脑子的浪漫思想,什么都不会,外国文也没读通,可是动不动要了解人生,要做女作家,要做外交官太太去招待洋人,顶不安分。从前傅聚卿介绍过这样一个宝贝到我们所里来,好容易我把她撵走了,聚卿还怪着我呢。”

傅聚卿道:“我不怪你旁的,我怪你头脑顽固,胸襟狭小,容不下人。”

郑须溪道:“这话不错。玉山该留她下来,也许你们所里的学术空气能把她潜移默化,使她渐渐跟环境适合,很可能成为一个人才。”

陆伯麟笑说:“我想起一椿笑话。十几年前,我家还在南边。有个春天,我陪内人到普陀山去烧香,就住在寺院的客房里。我看床铺的样子,不很放心,问和尚有没有臭虫。和尚担保我没有,‘就是有一两个,佛门的臭虫受了菩萨感应,不吃荤血;万一真咬了人,阿弥陀佛,先生别弄死它,在菩萨清静道场杀生有罪孽的。’好家伙!那天我给咬得一宵没睡。后来才知道真有人听和尚的话。有同去烧香的婆媳两人,那婆婆捉到了臭虫,便搁在她媳妇的床上,算是放生积德,媳妇嚷出来,传为笑话。须溪讲环境能感化性格,我想起和尚庙的吃素臭虫来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郑须溪笑完道:“伯老,你不要笑那和尚,他的话有一部分真理。臭虫跟佛教程度差得太多了,陈侠君所谓‘心理距离’相去太远,所以不会受到感化。智力比较高的动物的确能够传染主人的脾气,这一点生物学家和动物心理学家都承认。譬如主人爱说笑话,来的朋友们常哈哈大笑,他养的狗处在这种环境里,也会有优默,常做出滑稽引人笑的举动,有时竟能嘻开嘴学人的笑容。记得达尔文就观察到狗能模仿人的优默,我十几年前看德国心理学家泼拉埃讲儿童心理的书里,也提起这类事。我说学术空气能改变女人的性格,并非大帽子空话。”

陆伯麟道:“狗的笑容倒没见过,回头养条狗来试验试验。可是我听了你的科学证明,和你绝对同意。我喜欢书,所以我家里的耗子也受了主人的感化,对书有特别嗜好,常把我的书咬坏。和尚们也许偷偷吃肉,所以寺院里的虱子不戒腥荤。你的话对极了。”说完话向李太太挤挤眼,仿佛要她注意自己讽刺的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