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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鬼(19)

作者:钱钟书

郑须溪摇头道:“你这老头子简直不可理喻。”袁友春道:“何必举狗的例子呢?不现成有淘气么?你们细心瞧它动作时的腰身,婀娜刚健,有时真象爱默,尤其是它伸懒腰的姿态。它在李府上养得久了,看惯美丽女主人的榜样,无形中也受了感化。”

李太太道:“我不知道该骂你,还是该谢你。”

陈侠君道:“他这话根本不对。淘气在李家好多年了,不错,可是它也有男主人哪!为什么它不模仿建侯?你们别笑,建侯又要误会我挖苦他了。建侯假如生在十六世纪的法国,他这身段的曲线美,不知该使多少女人倾倒爱慕,不拿薪水当他的女书记呢!那时候的漂亮男女,都得把肚子凸出——法国话好象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现代女人的束紧前面腹部而耸起后面婰部,正是相反。建侯算得古之法国美少年,也配得做淘气的榜样。所以我说老袁倒果为因。并不是淘气学爱默的姿态,是爱默参考淘气的姿态,神而明之,自成一家。这话爱默听了不会生气的。倾国倾城,天字第一号外国美人是埃及女皇克娄巴德拉——埃及的古风是女人愈象猫愈算得美。在朋友们的太太里,当然推爱默穿衣服最称身,譬如我内人到冬天就象麻口袋里盛满棒子面,只有你那合式样儿,不象衣服配了身体做的,真象身体适应着衣服生长的。这不是学淘气的一身皮毛么?不成淘气会学了你才生皮长毛?”

爱默笑道:“小心建侯揍你!你专讲废话。”建侯把面前一块Eclair给陈侠君道:“请你免开尊口,还是吃东西吧,省得嘴闲着又要嚼咀。”侠君真接了咬着,给点心堵住了上下古今的议论。

傅聚卿说:“我在想侠君讲的话。恋爱里的确有‘心理距离’,所以西洋的爱神专射冷箭。射箭当然需要适当的距离,红心太逼近了箭射不出,太远隔了箭射不到;地位悬殊的人固然不易相爱,而血统关系太亲密的人也不易相爱。不过这距离不仅在心理方面。各位有这个经验么?有时一个女人远看很美,颇为可爱,走近了细瞧,才知道全是假的,长得既不好看,而且化妆的原料欠讲究,化妆的技巧也没到家。这种娘儿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真想不出。花那么多的心思和工夫来打扮,结果只能站在十码以外供人远眺!是否希望男人老远的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们,到走近看明了真相,后悔无及,只有将错就错,爱她们到底?今天听侠君的话,才明白她们跟枪炮一样,放射力有一定的距离,这种女人,我一天不知要碰见多少,我恨死了她们,觉得她们要骗我的爱,我险的上当。亏得我生在现代,中国风气开通,有机会对她们仔细观察,矫正一眼看去的幻觉。假使在古代,关防严密,惟有望见女人凭着高楼的栏干,或者瞥见她打起驴车的帘子。可望而不可即,只好一见生情,倒煞费心机去追求她,那冤不冤!我想着都发抖。”说时傅聚卿打个寒噤。建侯笑得利害,不但嘴笑,整个矮胖的身体也参加这笑。

陈侠君早吃完那块糕,叹口气说:“聚卿,你眼睛终是太高呀!我们上半世已过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样苛求。不但对相貌要放低标准,并且在情感方面也不宜责备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开眼闭的老头子,明知他们的年轻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装傻不管。现在我渐渐了解他们,同情他们。除非你容忍她们对旁人的爱,你别梦想她们会容忍你对她们的爱。我在巴黎学画的时候,和一个科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后来发现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要我也进教才肯结婚,仿佛她就是教会招揽主顾的女招待,我只好把她甩了。我那时要求女人全副津神爱我,整个心里装满的是我,不许留一点点给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情敌,她该为我放弃他,她对我的爱情应该超越一切宗教的顾忌。可是现在呢?我安分了,没有奢望了,假如有可爱的女人肯大发慈悲,赏赐我些剩余的温柔,我象叫化子讨得残羹冷炙,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对我一笑,或脸一红,我都记在心上,贮蓄着有好几天的思量和回味。打仗?我们太老啦!可是还不够老,只怕征兵轮到我们。恋爱?我们太老啦!可是也不够老,只怕做情人轮不着我们!”

马用中起身道:“侠君这番话又丧气,又无耻。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侯,谢谢您,再会,再会。别送!齐先生,再见。”曹世昌也同时说侠君的议论“伤风败俗”。建侯听侠君讲话,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马用中叫他名字,才忙站起来,和着爱默说:“不多坐一会儿么?不送,不送。”颐谷掏出表来,看时间不早,也想告辞,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里,七嘴八舌中说一句客气话便溜。然而看他们都坐得顶舒服的,不象就走;自己怕母亲盼望,实在坐不住了,正盘算怎样过这一重重告别的难关。李太太瞧见他看表,就说:“时间还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儿见。”颐谷寒糊地向李太太谢了几句。因为他第一次来,建侯送他到大门。出客堂时建侯把门反手关上,颐谷听见关不断的里面说笑声,武断他们说笑着自己,脸更爇了。跳上了电车,他忽然记起李太太说“明儿见”。仔细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对自己临去时讲的话从记忆里提出来,拣净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儿见”三个字。这三个字还没僵冷,李太太的语调还没有消散。“明”字说得很滑溜,衬出“见”字语音的清朗和着重,不过着重得那么轻松只好象说的时候在字面上点一下。那“儿”字隐躲在“明”字和“见”字声音的夹缝里,偷偷的带过去。自己丝毫没记错。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这个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颐谷笑容上脸,高兴得容纳不下,恨不得和同车的乘客们分摊高兴。对面坐的一个中年女人见颐谷向自己笑,误会他用意,恶狠狠看了颐谷一眼,板着脸,别过头去。颐谷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静下来。到了家,他母亲当然问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说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肤不白啦,颧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么缺点啦。假如颐谷没着迷,也许他会赞扬爱默俏丽动人;现在他似乎新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初来未惯,躲在他心里,怕见生人,所以他说话也无意中合于外交和军事上声东击西的掩护策略。他母亲年轻结婚的时候,中国人还未发明恋爱。那时候有人来做媒,父母问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话,只有红着脸低头,一声不响,至多说句“全凭爹妈作主”,然后飞快的跑回房里去,这已算女孩儿家最委婉的表情了。谁料到二三十年后,世情大变,她儿子一个大男孩子的心思也会那么曲折!所以她只打趣儿子,说他看得好仔细,旁的没讲什么。颐谷那天晚上做了好几个颠倒混沌的梦,梦见不小心把茶泼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无地自容,只好逃出了梦。醒过来,又梦见淘气抓破自己的鼻子,陈侠君骂自己是猫身上的跳虱。气得正要回骂,梦又转了弯,自己在抚摸淘气的毛,忽然发现抚摸的是李太太的头发,醒来十分惭愧,想明天真无颜见李氏夫妇了。却又偷偷的喜欢,昧了良心,牛反刍似的把这梦追温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