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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9)

作者:刘震云

第5章

樱桃(三)

有七八天了,李延生心头老一阵一阵烦闷。当时延津流传一首歌,叫《该吃吃,该喝喝》,歌里唱道:“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砸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你还能把我咋着?……”大家爱唱,李延生也爱唱;有什么烦心事,唱上一曲,烦心也就过去了,人也高兴起来了;但这回连着唱了七八天,还是高兴不起来,心里越来越烦闷。想想有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原因,每天去副食品门市部上班下班,一天在家吃三顿饭,和过去的日子没任何区别。近日既无跟胡小凤吵架,也没跟同事闹别扭。用旁边柜台卖烟酒的老孟的话说,是自寻烦恼。但这烦恼表现得十分具体,李延生过去话就少,现在更少了,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爱一个人在那里愣神。上班的时候,顾客来买东西,他常把酱油打成醋,把花椒称成大料;在家,饭吃着吃着,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愣神。胡小凤:

“李延生,想什么呢?”

李延生打一个冷战,回过神来,忙说:“没想什么呀。”

夜里,胡小凤一觉醒来,常发现李延生在床边坐着,耷拉着腿,望着窗外的黑暗愣神。还有一回,胡小凤被“咿咿呀呀”的声音惊醒,醒来,看到李延生望着窗外的黑暗,在小声哼唱《白蛇传》中的唱段:“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唱着唱着,还一个人哭了。胡小凤:

“李延生,你要吓死我呀?”

胡小凤带李延生去县医院检查身体,量了血压,抽血做了化验,测了心电图,五脏六腑做了CT,一点毛病没有。又带他去县精神病院做检查,精神也很正常。胡小凤:

“明明有毛病,实际没毛病,可把人愁死了。”

李延生:“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管不住自己。”又说,“小凤,以后是死是活,你不用管我了。”

胡小凤哭了:“你还这么吓我,你想在你死之前,先把我吓死,对吗?”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在梦里,遇到了花二娘啊?”

李延生摇头:“如果遇到她,我跟吴大嘴一样,笨嘴拙舌的,早被她和笑话压死了,现在还能跟你说话吗?”

胡小凤又突然想起什么:“要么这样,你想着今天晚上,花二娘就会到你梦里来,你不得赶紧准备笑话?心里背着笑话,也许就不烦恼了。”

李延生又摇头:“别说笑话,我连《该吃吃,该喝喝》的歌都唱了,没用。”

“那到底因为什么呀?”

“如果我知道了,也就没病了。”

由于发愁,胡小凤爱出虚汗的毛病倒让李延生给治好了。

再后来,李延生的饭量明显减少了。一个月过去,人瘦了一圈,眼眶突出,脸上的颧骨都露出来了。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说:

“延生,你不能这么发展下去呀。”

李延生:“老孟,越来越烦闷,到了不想活的地步。”

老孟:“这种情况,你只能去找老董了。”

又说,“你去不去?你去,我可以跟你去。”

第6章

樱桃(四)

老董是延津一个天师。据老董说,他是睁眼瞎,从小生下来,眼就是瞎的,没看到过这世界长啥模样,也没看到过人长啥模样。人的模样,是他给人算命时,摸骨摸出来的。但据人说,老董瞎是瞎,但不是全瞎,模模糊糊,能分辨出眼前走过的人是男是女:有人说,他见过,老董用竹竿探着路在街上走,突然下起雨来,只见他把竹竿夹到胳肢窝里,一路小跑往家赶。当年李延生在机械厂当翻砂工时,一次和陈长杰去“天蓬元帅”吃猪蹄。正吃间,老董敲棍进来,坐在他俩旁边,也要了一只猪蹄啃起来。李延生和陈长杰把猪蹄啃完,老董只啃到猪蹄的一半。陈长杰和老董开玩笑,趁老董仰脸吮指头的时候,把老董啃了一半的猪蹄拿走,把自己啃完的猪蹄架子,放到老董盘子里,老董拿起陈长杰的猪蹄骨头就啃,边啃边嘟囔,今天吃得有些快,记得没啃完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延生相信老董是全瞎。

不管老董是全瞎或是半瞎,眼睛不瞎的人,遇到在这个世界上解(jiě)不下的事,解(xiè)不下的事,都去找老董帮忙。家里的猪狗丢了,拖拉机丢了,或是人丢了,找老董问它(他)们的去处,看能否找回来;家里有人患了癌症,或孩子要考学,看这病能否治好,这学能否考上;做生意的,做官的,身陷泥淖,看生意能否起死回生,这官能否躲过牢狱之灾……总而言之,凡是来找老董的人,都是身上有事的人,没事无人找老董;就好像去医院看医生的人都有病,没病无人找医生一样。来人见过老董,把他要问的事说过,老董便问这人的生辰八字,给他掐算;掐算不出来,便给他摸骨。所谓摸骨,即摸着人身上二百零六块骨头,组接出这人一辈子的命和运。据老董说,几十年下来,他也摸过几千人;骨头摸来摸去,让他摸伤了心。因为几千人摸下来,没几个人身上是人骨头,大部分是些猪啊羊啊,背对着天在街上爬。人问,这么多人在街上爬来爬去,就没有一个上辈子是有造化的人吗?老董说,有,在十字街头扫大街的郭宝臣,上辈子祖坟上冒烟,是民国初年的一个督军,后来当到总理大臣;上辈子杀人如麻,这辈子给延津扫大街来了,同时把自己身上也打扫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