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掐指和摸骨,老董还会给人传话,即现世的人,想给已经死去的人捎话;或想让死去的人,给活着的人捎话;来人把生者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者的离世时辰告诉老董,老董作法之后,便能在二者之间传话。这时给人说的是鬼话,给鬼说的是人话。除了传话,还可直播,即让活着的人见到死去的人。老董供奉的是赵天师,到了直播阶段,老董需祭拜赵天师;赵天师显灵之后,会让死去的人附到老董身上,活着的人,就能跟死者见面了。一些刚死了爹娘的人,想跟爹娘重新见上一面,说些生前没说的话,或问存折到底藏到哪里了,便找老董直播;“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这人拉着老董的手也就是他爹娘的手哽咽;或急赤白脸地喊:“爹,到底把存折弄哪儿去了?”
也有人想算来世,老董摇头拒绝,一次也没算过。老董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能泄露不只是算命的规矩,也为了来算命的人好,这辈子让你知道了,下辈子也让你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都说要活个明白,真让你明白了,你也许就不想活了。
大家也知道老董是在胡说。老董,你看都看不见这个世界,咋能看到大家看不到的东西呢?老董:正因为我看不见这个世界,我便能看到你们看不见的东西。这话也是胡说。但人遇到正经解不开的事,只能找胡说了。没有老董的胡说,延津会有许多人被憋死;延津的忧郁症患者,也会增加三分之一。
老董给人算命,也不求人非信。爱信不信。给人算完命,老董总要补上几句:虚妄之言,就是一说。老董给人算命的屋子叫“太虚幻境”,老董:虚,太虚,就是个幻境,不必认真。
他家大门的对联也写道:
人间能解之事莫入此门
瞽者虚妄之语不必认真
门头上横批:
解个烦闷
老董在延津,花二娘也在延津,也有人问:“老董,你啥也看不见,睁眼是夜里,闭眼还是夜里,花二娘到你梦里找过笑话没有?”
老董:“她找的笑话是胡说,我算命也是胡说,胡说也就不找胡说了。”
又说,“这就叫负负为正。”
又说,“这就叫井水不犯河水。”
这话也许也是胡说。如果不是胡说,靠着胡说,瞎子老董,便是延津唯一能躲过花二娘笑话之灾的人了。
第7章
樱桃(五)
李延生决定去找老董,让他算一算自个儿命里运里,事到如今,遭遇了什么烦心事,使他到了不想活的地步。跟所有人一样,正经解不下来的事,只能找胡说了。去找老董的时候,他没有让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跟着,也没让老婆胡小凤跟着。按说,找人算事,有人跟着也没什么妨碍,去医院和精神病院,胡小凤就跟着他。但自有了去看老董的念头,李延生就想一个人去找老董;如果老董能算出他的心事,他不想旁边有人。
老董家住延津县城东街蚱蜢胡同。老董是个盲人,按说不好找老婆,但他凭着算命、摸骨、传话和直播,每月的进项,比李延生这样的卖酱油醋和酱菜的职工的工资还多好几倍,便不愁没女人想嫁给他。当然,不瞎不瘸的人还是不愿嫁给老董,嫁给老董的女人叫老蒯,一只眼睛瞎,一只眼睛不瞎,是个半瞎。半瞎比起全瞎,老蒯还算下嫁。后来,老蒯给老董生了一女一男,女儿和儿子都不瞎。李延生是第一次找老董算事,也是第一次到老董家来。进了老董家,先碰到老董的女儿,看上去七八岁了,拿根棍子,在院子里撵鸡玩;看到李延生,她停下脚步,愣着眼睛问:
“干吗?”
“找你爹问个事。”
“事先挂号了吗?”
原来到老董这里问事,像在医院看病一样,得事先挂号,李延生:“事先不知道,没有挂号。”
“那不行,今天先挂号,改天再来。”
“我的事情很急呀。”
“想加塞问事,得交加急费。”
李延生不禁笑了。突然想起,这是一个多月来,自个儿第一次笑。又觉得,自进了老董的家门,就觉得这个地方亲切,便知道来找老董找对了,便对这孩子说:“你说交加急费,我交加急费就是了。”
接着看到,老董家堂屋屋檐下,已经排着十来个人,有蹲有站,还有一个坐在树桩上,望着天发呆,便知道这孩子此言不虚,也知道等着听老董“胡说”的人还真不少。又想,看来正经解不下的事情有很多呀,不止自己一个人有烦闷的心事。李延生走过去,自觉排在这些人的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