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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8)

作者:刘震云

“看不出来,身子多壮实啊,说心肌梗死,就心肌梗死了。”

“还是喝得太多,和一个扫大街的,喝了两斤。”

“吃得太胖,也是个原因,一米六,二百多斤。”

一人悄声说:“还是杀生太多,报应。”

这时吴大嘴的弟弟吴二嘴代表丧家过来敬酒,对大家说:“都别瞎喳喳了,你们说的话,都让我听见了。”又说,“明告诉大家,我哥不死在心肌梗死上,也不死在报应上。”

众人:“死在哪里?”

“死在笑话上。”

哥哥吴大嘴平日不苟言笑,弟弟吴二嘴爱满嘴跑火车;大家说,哥哥的话,都让给弟弟了;吴大嘴生前,常骂吴二嘴“二百五”;吴二嘴在饭馆打杂,远远看吴大嘴过来,忙停下嘴,忙手里的活计;现在吴大嘴死了,吴二嘴有些悲伤,也显得有些兴奋;哥哥死了悲伤,没人管他说话了,有些兴奋。

众人一愣:“死在笑话上?你的意思是……”

吴二嘴打断众人:“这意思很明白呀,我哥遇到了花二娘啊。”又说,“那天晚上,我哥是和郭宝臣喝了两斤,像往常一样睡着了。过去两人喝两斤没事,这天咋突然有事了?他没想到夜里花二娘会到他梦里来,跟他要笑话;我哥那么古板的人,哪里会说笑话?花二娘恼了,让我哥背她去喝胡辣汤,转眼之间,我哥就被一座山给压死了。”

花二娘已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在人的梦中,花二娘用笑话压死人的事,每年在延津都会发生几起,大家倒见怪不怪;只是每年延津猝死上百人,这人是自个儿猝死的,还是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的,一时不好分辨;众人便问:

“何以见得?”

“你咋断定是花二娘干的?”

吴二嘴抖着手:“我哥是个圆脑袋对吧?把他往棺材里移时,脑袋是扁的;我哥是个大肚子对吧?现在成了一片纸;可见是被山压的。”

又说,“我把这事说给了司马牛,他来这里勘察一番,看了我哥的遗体,也认定是花二娘干的。”

司马牛家住县城南关,是延津一中的化学老师,教化学之余,喜欢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花二娘不远千里来到延津,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司马牛教学之余,便立志写一部《花二娘传》;据他说,他写这书,不光为了写花二娘在延津的行状,还旨在研究因为一个笑话,花二娘与延津所起的化学反应;花二娘在延津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他已经收集了三十多年;或者说,他是研究花二娘的专家;如今他判定吴大嘴是花二娘压死的,那就无可怀疑了。

吴二嘴又补充:“那天半夜,我听到院里起了一阵小旋风。”

又说,“平时老说我是二百五,自己咋不防着点呢?”当然说的是吴大嘴了。

又说,“天天对谁都板着脸,不知道笑话的重要性。”

说完,劝大家喝酒,又去了另一桌。

众人纷纷点头:“既然司马牛说了,这事是花二娘干的,肯定不是一般的猝死。”

又开始议论花二娘找笑话这事。

“二娘也是,明知大嘴是个古板的人,还偏偏找他。”

“这就叫公平,摊上谁是谁,天塌砸大家,否则成故意挑人了。”

“花二娘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硬是像狗皮膏药一样,揭不下来了。”

“这就是延津的命,祖祖辈辈,只能跟她活在一起了。”

“话又说回来,有花二娘在,也有好处,被花二娘逼着赶着,延津人才这么幽默。”

“不幽默,让你去喝胡辣汤。”

“大嘴临死时,也该对花二娘说,二娘,别去喝胡辣汤了,到我家喝羊汤吧。”

众人笑了,胡小凤笑了,李延生也笑了。

又有人说:“二嘴说得也对,还是怪大嘴大意,身为延津人,临睡时,也不备个笑话。”

“谁让他平日讨厌笑话呢?这也叫报应。”

众人笑了,胡小凤笑了,李延生也笑了。

“以后,我们都得防着点。”众人又说。

七嘴八舌间,李延生起身去后院厕所撒尿。厕所旁边,是吴大嘴的羊圈。一群羊在羊圈里低头吃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看到这些羊,李延生感叹,吴大嘴平日杀生无数,没想到自个儿死在了花二娘手里;吴大嘴平日严肃,没想到死在笑话手里。李延生平日睡觉,花二娘倒没到他的梦中来过。像吴大嘴一样,李延生平日也不爱说话,如果花二娘来到他的梦中,他的下场,不会比吴大嘴好到哪里去;为防万一,他需要赶紧学几则笑话,记在心中;又想,平日他不会嘻嘻哈哈,突然心里装满笑话,也把人别扭死了;没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先自个儿把自个儿别扭死了,倒成了笑话;又想,延津五十多万人,花二娘是一个人,她出门找笑话,一时三刻,哪里就轮到了自己?不可大意,也不可草木皆兵,如果整天提心吊胆,没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先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了,也成了笑话。就像羊圈里的羊,一只羊被吴大嘴杀了,其他羊惊恐一会儿,“咩咩”叫几声,又会安静地低头吃草。或者,自个儿没被抓之前,只能安静地吃草,怕也没用。这也是延津。又想,吴大嘴死了,不知吴二嘴能否把羊汤馆接着开下去。就是开下去,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嘴不停,羊汤的味道肯定不一样了。如果开不下去,以后吃饭,只能去“天蓬元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