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樱桃(二)
延津县城北关口,有家“吴大嘴羊汤馆”。李延生和胡小凤谈恋爱时,在吴大嘴羊汤馆喝过一个多月的羊汤。延津县城的羊汤馆有五六十家,数吴大嘴家的生意好。吴大嘴羊汤馆除了卖羊汤,也烤羊肉串,打羊肉火烧,也卖涮羊肉、羊肉烩面等。别的饭馆是白天开张,晚上关门,吴大嘴的羊汤馆是白天关门,晚上开张,一直开到第二天凌晨。到了凌晨四五点,顾客仍络绎不绝。大家来,图他家的羊汤鲜,羊肉嫩;因为他每天杀的是活羊。
吴大嘴杀羊是在白天,每天下午三四点左右。吴大嘴矮胖,圆脑袋,大肚皮,脸上无胡,从羊圈里扯出一只羊,这羊“咩咩”叫着,其他的羊在羊圈里“咩咩”叫着。吴大嘴把这只羊捺到案子上:
“别叫了,叫也白叫。我不杀你,落到别人手里,也照样杀你。”
又说,“我开饭馆是为了赚钱,买你又花了钱,你总不能在我这里养老吧?”
“不怪你,也不怪我,谁让你托生成一只羊呢?”
“晚上就要用到你了,早断妄念,往极乐世界去吧。”
“落到我手里,也是缘分呀。”
一刀下去,这只羊不叫了,羊圈里的羊也不叫了。羊脖子里“汩汩”涌出的鲜血,“哗啦啦”落到案板下的铁盆里。羊血,也是顾客常点的一道菜。
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吴大嘴除了杀羊时对羊说一番话,平日嘴紧,不喜欢油嘴滑舌。陈长杰和樱桃谈恋爱时,也常到吴大嘴羊汤馆喝羊汤。喝羊汤时,陈长杰嘴不停,不断给樱桃讲笑话。讲一个,樱桃“滴滴”笑一阵;讲一个,樱桃“滴滴”又笑一阵。吴大嘴瞪他们一眼,转身到后院去了。后来李延生和胡小凤谈恋爱,也来这里喝羊汤,吴大嘴不大理李延生,以为唱戏的都是油嘴滑舌的人;岂不知靠嘴吃饭的人,也个个不同,爱说话的是陈长杰,不是李延生。
在十字街头扫大街的叫郭宝臣。郭宝臣虽然是个扫大街的,但跟吴大嘴是好朋友。两人能成为好朋友,是两人都嘴紧,讨厌饶舌。事情知道了就行了,何必说呢?事情干就是了,何必啰唆呢?世上有什么好笑的,整天嘻嘻哈哈的?别人来羊汤馆吃饭,吴大嘴不理,就是收钱;郭宝臣来了,吴大嘴便陪郭宝臣喝酒。一般是四个菜,一个水煮花生米,一个凉拌荆芥,一个槐花炒鸡蛋——延津槐树多,一个手撕羊肉——羊肉是让郭宝臣吃的,吴大嘴已经不吃羊肉了。旁边吃饭喝酒的桌子人声鼎沸,吴大嘴和郭宝臣两瓶酒喝下去,说不了几句话,都是举杯示意对方,喝。别人以为他们喝的是闷酒,他们一场酒喝下来,却通体畅快。此桌无声胜有声,李延生在吴大嘴羊汤馆喝羊汤时,倒说过这话。
这天夜里,郭宝臣又过来和吴大嘴喝酒。无声之中,两人又喝了两瓶。第二天早起,吴大嘴家里人发现,吴大嘴死在床上。拉到医院,心肌梗死。
吴大嘴的二姐,在延津糖果厂切糖块;她切糖块,胡小凤包糖纸,两人虽不在同一个车间,但是同事。吴大嘴的丧事,二姐通知了胡小凤。吴家办丧事这天,胡小凤让李延生一块儿去吴家吃丧宴。李延生问:
“去吃丧宴,随不随份子钱?”
胡小凤:“当然得随了。”
李延生想起前几天陈长杰婚礼,胡小凤不让他参加的事,嘟囔:
“你的朋友有事可以去,我的朋友有事不能去。”
胡小凤知道李延生说的是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立马急了:
“那能一样吗?你的朋友娶老婆在武汉,吴大嘴坐地死在延津。”
又说,“再说,婚礼的份子钱,跟丧礼一样吗?”
当时延津的规矩,婚礼份子钱重些,五十;丧礼轻些,二十。李延生怕越说越多,便截住胡小凤的话:
“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倒认真了。”
又说,“你不就是怕送了二十块钱,一个人吃不回来吗?”
胡小凤倒“噗啼”笑了。
吴家的丧宴,就摆在“吴大嘴羊汤馆”。吴家邀请的客人不少,共有十七八桌,每个桌上十个人。与李延生胡小凤同桌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三杯酒下肚,就都认识了。大家边吃,边七嘴八舌议论吴大嘴猝死这事。一人指着:
“那天晚上,他跟郭宝臣喝酒,就坐在那张桌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