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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75)

作者:刘震云

“这辈子过痛快就可以了,还管下辈子?”孙二货又说,“这辈子不说下辈子的事。”

明亮想说,你现在不就是这辈子在说下辈子的事吗?但他没这么说,而是说:

“老董就是这么算的,天命难违呀。”

孙二货拍着自己的脑袋,唉声叹气:“咋也没想到,下辈子是个和尚。”

这天傍晚,明亮接到南郊派出所一电话,说他的儿子陈鸿志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让他赶到派出所,听候处理。儿子小时,明亮和马小萌刚开头一家“天蓬元帅”,店铺是租别人的,住房也是租别人的;各方面没有立住脚,两人手头紧,鸿志的穿戴,就比其他西安城里的孩子差好多;到了冬天,鸿志的棉衣和棉鞋,没去商场买过,都是“天蓬元帅”打烊,马小萌在灯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但因为家里开着一个饭馆,鸿志嘴上并没吃亏,天天有肉吃。明亮想起自己三岁到六岁,在武汉机务段,跟爸陈长杰住单身宿舍的时候,陈长杰出车了,他一个人端着饭盒去机务段食堂打饭;当时菜分两种,菜和肉菜,没肉的菜五分,有肉的菜一毛五,那时明亮只买过没肉的菜,没买过有肉的菜。鸿志上小学时,与别的同学比穿戴,明亮往往照他屁股上踹上一脚:

“别没事找事,你比我小时候强多了。”

儿子自上初中,开始住校。这时“天蓬元帅”的生意上来了,开了几家分店,儿子的穿戴,就和城里的孩子不差上下了;甚至,比有的城里孩子还穿得好些。

明亮急忙开车赶到派出所。派出所值班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坐在办公桌后;警察面前,一边椅子上坐着鸿志,另一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见明亮进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狠狠剜了明亮一眼。警察:

“你是陈鸿志的家长吗?”

明亮点点头,指指鸿志:“他怎么了?”

警察说,下午,学校进行足球赛;因为一个任意球,鸿志跟对方一个球员打起来了,打掉对方三颗门牙;对方去医院检查,还有些轻微脑震荡。警察对明亮说:

“认清后果啊,这是轻微伤啊,够上拘留了。”

又说,“你们双方的家长都来了,我先给你们调解;调解不成,咱再按法律办。”

明亮明白,刚才剜他一眼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对方学生的家长。明亮忙说:

“同意调解,同意调解。”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们家孩子,打了我们家孩子,你当然同意调解了。”

明亮:“打人确实不对,但事已至此,你多原谅,我们尽力去弥补。”

“怎么弥补?”

“你家孩子被打掉的牙,我们来赔,你带孩子去最好的牙科医院,把打掉的牙种上;现在种牙的技术也挺先进的;我去年种了一颗牙,直到现在,和好牙一样;还有轻微脑震荡,咱也找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医治;所有的药费和医疗费,我出。”

“这就完了?”

明亮:“你觉得需要给多少赔偿,说个数字。”

对方家长:“给十万块钱吧。”

鸿志马上站起来,要说什么,明亮把他捺到椅子上,对对方家长说:“行,咱俩换个微信,我回头打给你。”

对方家长:“就这,我们也吃着亏呢,三颗牙没了,脑子还不知能不能看好。”

警察向对方家长:“老李,人家有这个态度,也算差不多了,高中的孩子,容易冲动,咱们也都从那时候过过,人家说赔偿就赔偿,你也别得理不让人。”

对方家长又狠狠瞪了明亮一眼:“不是说你,你这孩子,真该管一管了。”

明亮忙说:“我管,我管。”

双方签过调解协议,明亮和对方家长换过微信,明亮带鸿志出了派出所,鸿志跟明亮急了:

“你怎么说给他十万块钱,就给他十万块钱?这不是敲诈吗?”

明亮:“敲诈就敲诈吧,你想进拘留所呀?一进拘留所,身上的污点,一辈子都擦不掉。”又说,“不是说你,打架就打架吧,怎么下手这么狠?”

“我没打他。”

“那人家的三颗门牙是自己掉的?轻微脑震荡是自己撞出来的?”

“我就用头磕了他一下。”

用头磕一下,就能把对方三颗门牙磕掉,把对方磕得轻微脑震荡,明亮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