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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74)

作者:刘震云

又说,“你还说你不会说笑话,这不说得挺好吗?”

接着从篮子中掏出一只红柿子,“赏你一只柿子,好好吃吧。”

接着花二娘就消失了。明亮拿着柿子,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多亏急中生智,不然就死在延津了;但他用老婆过去的脏事,救了自己一命,又觉得自己有些没脸,或者说有些无耻。但又想,他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因为这事发生在延津,他又一次觉出老家的可怕。二十年前,延津把他们逼走了,二十年后他回到延津,一个笑话,又把他逼得无耻。什么叫笑话,这才是笑话呢;什么叫故乡,这就叫故乡了;不禁感叹一声,在心里说,延津,以后是不能来了。

这时看窗外,天已经麻麻亮了。

两天之后,在玉门看油库的陈传奎回到了延津。明亮和陈家后人,将陈家坟地的二十六支先人,二百多个坟头,一起迁到了黄河边。明亮在爷爷奶奶坟头四周,单独植了几棵柏树,浇了水,又跪在坟前拜了几拜,算是了结一件事。来延津之后,明亮本来还想去妈樱桃的坟上拜一拜,或干脆将妈的坟也另迁一个称心的地方;但妈当年是上吊死的,入不得祖坟,葬在了乱坟岗上;乱坟岗原在县城城南,后来县城扩张,原来的乱坟岗被平掉了,盖起几幢高楼,妈樱桃已无葬身之地;明亮想拜,也没地方拜了;想给妈迁坟,也无从迁起;明亮只好作罢。

这天下午,明亮离开延津,坐高铁回到西安。到了家里,已是晚上,马小萌问了延津许多事,明亮一一给她说了。说是一一说了,有的还是没说;譬如,梦里遇见花二娘的事就没说。不过话又说回来,马小萌问的都是日间的事,并没有问到梦里的事呀。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明亮刚到“天蓬元帅”老店,孙二货的儿子来了,见面就说:

“叔,我爸让你去一趟。”

“啥事?”

“他听说你去了一趟延津,问你给他算命的事。”

明亮一愣:“他咋知道我去了一趟延津?”

“我告诉他的。前几天我和朋友来吃猪蹄,店里的人给我说了。”

明亮却对去见孙二货有些犹豫。一是他去了一趟延津不假,但他到了延津,算命的老董已经去世了,并没有给孙二货算命;孙二货给他说这件事,是一个多月之前,他去延津的时候,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孙二货的头发,至今还在孙二货的狗窝里,这事迟迟没办,说起来明亮也有责任;另外他刚从延津回来,店里还有好多杂事需要他处理,便说:

“我刚回来,手头一大摊子事,停两天去行不行?”

“不行。你不去延津行,去了延津不行,我爸都快疯了。”

明亮只好跟着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孙二货的家。孙二货一见明亮就问:

“四海,你是为我的事去延津的吗?”

明亮去延津,跟孙二货的事无关,但事到如今,他只好说假话:“是为你的事去的。”

“你让老董给我直播了吗?”

明亮只好顺着往下编:“直播了。”

“老董咋比画的,说我下辈子是啥人?”

“老董比画的意思,你下辈子是个好人,是个大善人。”

“啥意思?”

“一辈子吃斋念佛,二十多岁就出家了。”

孙二货愣在那里:“老董真这么算的?”

“千真万确。”

孙二货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老董算得不准。”

“啥意思?”

“这不是我心头所想呀。”

“你心头想个啥?”

“下辈子,要么做个有权的人,要么做个有钱的人。”

明亮“噗啼”笑了,孙二货看着傻了,谁知肚子里还包藏野心。明亮:

“你要权要钱干啥?”

“说话算数呀,人活得像个人呀。”孙二货抖着手说,“就说眼下吧,家里除了会飞的蚊子,就剩我一个人了;如果我有权有钱,能没人来看我吗?”

“我不是来看过你吗?”

孙二货:“四海,世上有良心的人,也就是你了。”又说,“如果我是有权有钱的人,绝对亏待不了你。”

明亮又“噗啼”笑了。这时想起郭子凯的爸郭宝臣,上辈子是民国的总理大臣,这辈子在延津扫大街;便将这故事给孙二货讲了,说:

“不有权有钱也好,这辈子有权有钱,下辈子就该扫大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