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得等,如果我们把各自的先人迁走了,坑坑洼洼的坟地里,就剩下他这一支,也让外人笑话。”
又说,“说起来,大家都是一个祖先。”
又说,“再说,如果让大家等上一两个月,有些不近情理,现在等也就是四天,大家说等不等?”
听陈长运这么说,大家纷纷说:
“既然长运说了,那就等呗。”
“等吧,也就四天。”
正因为是四天,明亮便有些为难。如果迁坟推迟十天半个月,他就回西安了;何时迁坟,他再回来;现在推迟四天,明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现在回到西安,中间过两天,又该回来了。心里举棋不定,便给马小萌打了个电话。马小萌倒说:
“不就四天吗,别来回折腾了。”
又说,“这几天,店里也没什么大事。”
又说,“你也趁这个工夫歇两天。”
明亮犹豫:“就是中间跨个中秋节。”
马小萌:“中秋节年年有,不差这一年。”
明亮觉得马小萌说得有道理。看来,阴差阳错,他只好留在延津过中秋节了。明亮挂上手机,信步往延津渡口走去。到了渡口,傍晚时分,一轮夕阳,照在黄河上,黄河水泛着金光,滚滚向东流去。明亮顺着岸堤往前走,发现过去的马记杂货铺,如今成了一家夜总会。夜总会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的还是英文名字:Paris Nightclub(巴黎夜总会)。这里,当年住着马小萌一家。马小萌的继父老马,是个禽兽,从马小萌十五岁起就骚扰她;正是因为他,马小萌才去学校住校,与人谈恋爱,没考上大学;后来去北京当了鸡;所有这些往事,细想起来跟老马都有关系。转眼二十多年过去,老马没了,马小萌她妈也没了;过去的事,也都灰飞烟灭。马小萌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焦作矿山当司磅员;弟弟的儿子,也就是马小萌的侄子马皮特,如今在西安明亮的“天蓬元帅”打工。正想间,从夜总会走出一男一女;男的理一莫西干头,女的穿一吊带衫;女的向男的说声“拜拜”,向县城里走去,男的将身子倚到门口的石狮子上,掏出一支烟,打火点着,抽了起来;因不认识人家,明亮也没理会;谁知抽烟那人看到他,盯了半天,突然说:
“你是明亮吧?”
明亮细看,原来这人是中学时的同学司马小牛。当时两人同级,不同班。司马小牛的父亲叫司马牛,曾在明亮班上教过化学。便说:
“原来是小牛。”
又说,“三十多年了,你又理了这个头型,一下没认出来。”
司马小牛:“啥时候回来的?”
明亮:“上午刚回来。”接着把因为修高速公路,他们家迁坟的事说了一遍。他以为司马小牛是来夜总会玩的,便说:
“天还没黑呢,你出来玩够早的。”
司马小牛:“这店是我开的,还没到上客的时候,出来透透气。”
多年没见,原来他成了夜总会的老板。明亮重新打量这店,边打量边说:
“装修得够档次,生意肯定很好。”
“马马虎虎,延津的客源,不能比大城市。”
明亮又问:“司马老师身体可好?”
“我爸去年已经走了。”
明亮愣了一下:“真没想到,记得司马老师的身体还可以呀。”
说到这里,明亮突然想起,司马老师当年要做的一件事:延津有个花二娘,去人的梦里寻笑话,用笑话和山,压死不少人;司马老师毕生的愿望,是写一部《花二娘传》;当年在化学课上,讲到化学反应,司马老师还扯到花二娘身上,说他写这部《花二娘传》,不光为了写花二娘在延津的行状,还旨在研究因为一个笑话,花二娘与延津所起的化学反应;便问:“记得司马老师要写一部《花二娘传》,不知他临走之前,这书写出来没有?”
司马小牛:“一辈子,材料倒是收集了不少;材料堆起来,有谷草垛那么高,但迟迟没有动笔。”
又说,“老觉得材料收集得不全;等到动笔的时候,只写了几句话,人就没了。”
明亮摇头叹息:“可惜。”又问,“司马老师留下的那些材料呢?”
“他死那天,被我妈当烧纸烧了。”
明亮不解:“司马老师一辈子的心血,怎么说烧就烧了?”
司马小牛:“那些东西,除了我爸当个宝,没人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