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剪刀来!”
又说,“四海,我这身子骨,怕是回不了延津了,你就拿着我的头发,替我去趟延津,让老董给我直播一下吧,不然我死不瞑目。”
又说,“放心,路费我出,直播费我也出。”
明亮有些犹豫:“能不能换个人,替你去办这事,月底,我有些忙。”
“不能。”
“为啥呢?”
“别人我信不过。我坐在这屋子里三四年了,有人来看过我吗?也就是四海你了。”
没等明亮去拿剪刀,他自己起身,在抽屉里扒拉出一把剪刀,走到镜子前,一手抓住他奓开的头发,一手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大把,递给明亮:
“四海,你得马上去呀,时间不等人。”
明亮只好接过头发说:“我马上去,我马上去。”
五
明亮虽然答应孙二货马上去延津,但他并没有马上上路;一是孙二货已经傻了,他说他快活到头了,过不去今年,但傻人的傻话,明亮并没有当真;还有,如果孙二货真是他的朋友,朋友之托,重于泰山,他会马上去,但孙二货是他的仇人,明亮去看他,仅仅是因为家里死去的那条狗,仇人的话,不反着去做就不错了;另外,孙二货与他说话,并没有把他当成明亮,而把他当成了四海,他对四海说的话,明亮何必认真呢?明亮家里阳台上,还放着五年前死去的那条狗孙二货的狗窝;明亮回到家,把孙二货那绺头发,扔到孙二货的狗窝里,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一开始还记着孙二货交代过回延津的事,接着天天忙起来,对这事上的心也就慢了,渐渐就把这事忘了。
这年中秋节前,武汉的秦薇薇给明亮打电话,说陈长杰的堂哥陈长运,从延津给陈长杰打了一个电话,说公家要修一条高速公路,从河南济源到山东菏泽,从延津穿过;其中一段,正好路过陈家的祖坟;陈长杰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明亮的爷爷奶奶,也埋在这块墓地里;公家动员大家迁坟,新的墓地也替大家找好了,就在黄河边;让陈长杰回延津迁坟。秦薇薇说,陈长杰听说这事,非要回去,但他还在医院躺着,担心他经不起路途颠簸,万一在路上出了事,又是大家的麻烦;所以她给明亮打电话,看明亮能否抽出时间,去延津一趟。明亮听说是爷爷奶奶的事,马上上心了。四十多年前,奶奶临死之前,还专门去武汉看他;那时他才六岁;后来奶奶死了,陈长杰从武汉回延津奔丧,明亮也要跟着去,陈长杰怕耽误他的功课,没让他去;他从学校里逃出来,一个人上了火车;由于把火车坐反了,坐到了株洲;从株洲下车,顺着铁路,走回到延津,花了足足两个月。明亮马上说:
“我去我去,你别管了,也别让爸管了。”
回家与马小萌商量,马小萌听说是爷爷奶奶的事,也觉得他应该替陈长杰去延津迁坟。第二天一早,明亮收拾行装上路。二十年前,明亮和马小萌从延津来西安,坐绿皮火车,坐了一天一夜;现在有了高铁,从西安到延津,也就四个多小时。
明亮回到延津之后,不愿意住在同学或朋友家;除了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自个儿洗洗涮涮,在旅馆也方便;便去县城十字街头,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洗了一把脸,明亮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还没吃中饭,便从旅馆出来,从十字街头,信步往西街走去。
有二十年没回延津了,街道两旁的楼房和商铺,都感到陌生。二十年前的延津,不是这个样子。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人都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明亮。如此看来,一切都时过境迁,他就是一个外地人了。看到一家饭馆的招牌是:吊炉火烧、羊杂汤,都是明亮小时候爱吃的,便进了饭馆。饭馆里熙熙攘攘,明亮找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两个火烧,一碗羊杂汤。等饭的时候,听邻座的人议论,东街算命的老董死了。明亮吃了一惊,忙插嘴问:
“大哥,是东街蚱蜢胡同的老董吗?”
邻座的人点点头。
“啥时候死的?”
“昨天已经埋了。”
听说老董死了,明亮想起十六岁那年,他爸陈长杰无法供应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离开李延生的家,去了“天蓬元帅”当学徒,在饭馆碰到老董,老董跺着脚说,如果他早知道这事,就把明亮上学的事接过去了,说他虽然是个瞎子,但负担一个孩子生活和上学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当时老董把明亮接过去,明亮也就搬到老董家,天天跟老董、老蒯和董广胜在一起了。服务员把火烧和羊杂汤端上来,明亮大口小口,也没吃出个滋味,就匆匆结账出门,去了东街老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