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生意赔了这事,她们给你说了吧?”
她们,指的是秦家英和秦薇薇了。明亮点点头。
陈长杰:“我就知道她们会说。”
又说,“说就说吧,我已经不怕丢人了。”
又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我无法怪别人呀。”
又说,“你爸这辈子,就活了一个字,穷。当司炉,开火车,没明没夜,加班加点,一辈子干的活,比拉磨的驴少不到哪里去。老了老了,安于贫困多好,但是不服,想去做生意赚钱,到头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又说,“爸这辈子多失败呀,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明亮倒劝:“爸,话不是这么说。”
“我知道,她们把你叫过来,是想让你出医疗费。我们四十多年没见,见面就让你花钱。”
“爸,从六岁到十六岁,我在延津上学,你背着我后妈,也花了十年钱;现在,就当我还那十年的钱吧。”
陈长杰:“你要这么说,我想打自己的脸,没能力让你把高中上完。”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想见见李延生。”
明亮拿出手机:“要不,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武汉来一趟?”
陈长杰止住明亮:“见了,说啥好呢?当年我把你交给他,我一断学费和生活费,他让你炖猪蹄去了。”
“当年,都是身不由己。”明亮说。
“可说呢,见面都不好意思。”陈长杰又说,“说来说去,还是怪我没出息。”
接着,陈长杰问起明亮老婆孩子的事,明亮一一告诉了他。陈长杰:
“你给我出医疗费,不用背着你老婆吧?”
“不用,我在家里能做主。”
陈长杰叹息:“你比我强。”
明亮想,他所以比陈长杰强,给陈长杰出得起医疗费,还得感谢当年学会了炖猪蹄;而当年自己去延津“天蓬元帅”学炖猪蹄,还是因为陈长杰断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四十多年过去,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也让明亮哭笑不得。这时想起另一件事,明亮问:
“爸,这里就咱们俩,我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
“四十多年前,我妈到底是咋死的?是像大家说的,因为一把韭菜吗?”
陈长杰又咳嗽起来,咳嗽得面红耳赤。明亮赶紧给他捶背。待咳嗽止住,陈长杰喘着气说:
“是因为韭菜,也不是因为韭菜。”
“啥意思?”
“那天,我们是因为韭菜吵的架,但我离开家的时候,就看出她眼神不对;看到她眼神不对,我还是走了。后来她就上吊了。”
又说,“两人天天吵架,也许,我在心里,早盼着她死了。”
又说,“亲人之间有了怨恨,有时候比仇人还狠呀。”
又说,“虽然她是自杀,其实是我杀了她。”
明亮心里一震,四十多年间,他一直把樱桃上吊的责任,归结到他出去喝汽水上;谁知四十多年前,陈长杰也有责任;或者,这责任是共同的,是他们父子俩,陈长杰和明亮,共同把樱桃杀了。明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陈长杰喘着气说:
“我这一辈子,有两步走错了。”
明亮看陈长杰。
“头一步,当年在延津豫剧团,演《白蛇传》的时候,不该给你妈和李延生说戏。”陈长杰喘口气说,“不说戏文,就找不了你妈。”
明亮没说话。
“第二步,到了武汉,五一劳动节,机务段搞联欢,你还记得不?”
明亮想了想,点点头。
“车务处的节目断了,我不该逞能,上去唱《白蛇传》。不唱,就找不了秦家英。”
明亮没有说话。但在心里想,陈长杰不找樱桃和秦家英,就他的状况,四十多年前,还能找着谁呢?或者说,就他的状况,找谁不一样呢?但明亮不能这么给陈长杰说,也就没有说话。
明亮在武汉住了一个礼拜,看陈长杰病情稳定——他问了医院的医生,医生说,陈长杰这种病,时好时坏,现在看病情稳定,也许突然就会有危险;病情不发生陡转,也许一年半载还是这样。听医生这么说,明亮在西安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张罗,“天蓬元帅”第五分店刚刚开张,他不能老在武汉待着,便与秦薇薇商量,他准备返回西安。秦薇薇也同意他走:
“鸿志他爸,咱爸就这样了,你走你的,照顾咱爸,有我和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