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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38)

作者:刘震云

“明亮,你吹的啥曲子呀?挺好听的。”

“随便吹的呀。”

“曲子是随便吹的吗?说你胖,你还喘了。”

明亮想说,他真是随便吹的,吹长江上的妈,吹奶奶家院子里那棵不见了的枣树,吹对延津的陌生……不是随便吹的吗?但解释起这些,太费口舌;费口舌也解释不清楚,也就不解释了;便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就算了。”

“明亮,我发现你这人特孤僻。”

“这话从何说起?”

“我都来一个月了,你没跟我说过话。”又说,“平日里,你能不说就不说,就会吹个笛子。”又说,“你这是为什么呀?”

明亮想想,她说得也对,他平日里是不爱说话;为什么呀?原因他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解释起来又太费口舌,明亮“嘿嘿”笑笑,也就不解释了;他说:

“跟你,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一问。”

“啥事?”

“你家有杂货铺,你想干事,咋不在家里干事,非来这儿打工呢?”

“你管呢?”

明亮想想,马小萌说得也对,这事确实不该他管,也就不管了。

两个月后,马小萌打工去得更远了,离开“天蓬元帅”,到北京打工去了。临走,没跟饭馆任何人打招呼,也没跟明亮打招呼。据说,她去了北京,还是在饭馆当服务员。明亮想着,北京的饭店,一定比延津的“天蓬元帅”大得多吧?

五年之后,马小萌从北京回来了,用在北京挣的钱,在延津县城十字街头开了个服装店。马小萌回来,明亮也是偶然发现的。这天,明亮趁工休去街上闲逛,走到十字街头,发现十字街头西北角,新开了一家服装店;接着发现,在服装店忙活的,竟是马小萌。马小萌也发现了街上的明亮。明亮便倚在服装店门边,与马小萌闲聊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咋就开了这个服装店;两人又聊起过去在“天蓬元帅”的同事;马小萌突然问:“明亮,你现在还吹笛子吗?”

明亮搔搔头,突然想起,五年过去,他好像好长时间没吹笛子了;便说:“你不说,我还把这事忘了。”又解释,“我说的忘,不是忘了吹笛子这件事,而是忘记多长时间没吹笛子了。”

马小萌笑了。两人又谈起五年间延津的变化,渡口新添了许多游船,游船上开起了饭店,游船开到黄河上,游客可以边吃饭边看风景;南街新添了一个歌舞厅,北街新开了一家咖啡吧,西街新添了一个电影院。说到这里,明亮说:

“说到电影院,久别重逢,我今天晚上请你看电影吧。”

马小萌“噗啼”笑了:“明亮,你胆子比五年前大多了。”想了想说,“念在过去同事的分儿上,我跟你去。”又说,“事先说好了,只是看电影啊,别想歪了。”

“我不是想歪的人。”

当天晚上,明亮和马小萌一起去西街电影院看电影。进了电影院,明亮买了两桶爆米花,又问马小萌:

“你想喝个啥?”

“你呢?”

“我从小爱喝汽水。”

“我在延津时也爱喝汽水,去了北京,开始喜欢喝可乐。”

“那我随你喝可乐。”

看过电影,两人一起去马路对面吃涮羊肉。马小萌问:

“明亮,你喝酒不?”

“很少喝。”

“我喝。”马小萌又说,“在延津不会,去北京学会了。”

“那我陪你喝。”

真到喝起来,明亮发现,马小萌的酒量还不如他,半瓶白酒下去,明亮脑子还清醒,马小萌说话已经绊舌头了。但两人仍然聊着,比没喝酒聊得还热闹。明亮:

“小萌,我问你一件事。”

“啥事?”

“你出去五年,为啥从北京回来了?”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都行,真吧假吧,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随口一问。”

“偏给你说真话。”

“说吧。”

“那我不说如何回来,说说出去的事吧。”

“都行。”

“那得从我十岁说起。”

“说吧。”

马小萌舌头绊着嘴,磕磕绊绊告诉他,她十岁那年,她妈跟她爸离婚,嫁给了延津渡“马记杂货铺”的老马。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成了马小萌的弟弟。自她十五岁起,继父老趁她妈带弟弟回娘家,在家里骚扰她。待她考上高中,她便去高中住宿,也是为了躲开家里的继父。住宿日夜在学校,便跟同学谈起了恋爱。后来她大学没考上,只能回到家里,继父又来骚扰她,说,大学没考上,有没考上的好处,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跟她谈恋爱的同学忘恩负义,考上大学之后,跟她断了联系,加上继父又趁机来骚扰,两件事挤到一起,她便上了吊。被救过来之后,不在家里杂货铺干活,去“天蓬元帅”打工,也是因为这些事;后来越走越远,去北京打工,也是因为这些事。马小萌又说,继父虽然不好,是个禽兽,但他对她妈还不错,她就一直没有声张;如果她对她妈说了,这个家也就没了;再说,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呢,马小萌又说。如今我从北京回来,在十字街头开了个服装店,考虑的也是,永远不回杂货铺了。看着我在延津有家,其实我没有家呀,马小萌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