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愣在那里,他没有想到,在马小萌身上会发生这些事;同时,他没有想到,马小萌会把这些事告诉他;马小萌说要说真话,他让她说真话,没想到这话这么真。明亮有些措手不及:
“早知这样,我就不问你这些话了。”
马小萌指着明亮:“这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你也不准对别人说。”又说,“知你嘴严,不爱说话,才告诉你。”又说,“不喝酒,也不会告诉你,这不是喝多了吗?”
说完哭了。
明亮:“放心,我让它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告诉别人,我知道这事的轻重。”
马小萌抹了一把鼻涕:“对你,我也有一件事要问。”
“啥事?”
“当年,你学上得好好的,咋突然退学了?”
“你给我说真话,我也给你说真话吧。”
“说吧。”
明亮喝了一杯酒:“不说退学的事,说说上学的事吧。”
“都行。”
“那得从我三岁说起。”
“说吧。”
明亮便从他三岁时说起,他三岁那年,他妈在延津上了吊;他妈死后,他和他爸陈长杰,如何从延津去了武汉;在武汉,陈长杰如何又给他娶了个后妈;后来奶奶死了,他如何坐错了火车,花了两个月工夫,从湖南跑回延津;在延津,陈长杰如何把他寄养在李延生家;后来陈长杰不给寄养费了,他进退两难,如何退了学,去“天蓬元帅”打工……从头至尾,把十多年从没说过的话,对马小萌说了。马小萌听后说:
“真不容易。”
又问,“当初,你妈为何上吊呢?”
这也牵涉到疙疙瘩瘩的许多往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明亮便说:“一言难尽。”也指着马小萌,“这话,我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你也别对别人说。”
“当初,你为啥从武汉跑回延津呢?”
“想奶奶了呗。”
说想奶奶也对,但他还是瞒下更重要的原因没说。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妈樱桃在武汉的遭遇,被钢针钉在木板上,遍体鳞伤。
两人说着说着,城上已三更。
第二天下午,趁着工休,明亮来到延津渡口,找到“马记杂货铺”。远远看去,马小萌的继父,正在杂货铺门口背手站着,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个头不高,微胖,红鼻子,有人进店,便笑着问:想买个啥?从模样上,明亮看不出他是个禽兽。又叹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天又看完电影,明亮和马小萌没去吃涮羊肉,两人来到西关,上到了延津城墙上。据说,这城墙也有两千多年了。从城墙上往下看,延津城灯火通明;城墙上倒是黑的。黑暗中,明亮抱住马小萌,要跟她接吻。马小萌倒也没推托。待马小萌回应,明亮觉出,马小萌的舌头好长。一时三刻,马小萌推开明亮:“明亮,你能给我吹个曲子吗?”
“能是能,可我没带笛子呀。”
“我跟你拿去。”
“好长时间没吹了,恐怕音都生了。”
“生就生吹。”
两人下了城墙,手拉手去了“天蓬元帅”。待明亮从宿舍拿上笛子,两人去了饭馆后河边,明亮对着黑暗,吹了一曲。刚开始吹,音确实有些生;吹着吹着,明亮就忘记音生,沉浸在要吹出的情形之中。一曲终了,马小萌问:
“你吹的是啥?”
“随意吹的呀。”
“随意吹的是啥?”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找到的唯一的亲人。”
“酸,从电视上学到的吧?”
“是,但跟电视上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电视上说的都是假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想故意感人?”
“这还感人,应该伤心呀。”
“啥意思?”
“这话证明,事到如今,我在世上连个亲人都没有哇。”又说,“别人的亲人都是现成的,我还得去找,事情还不惨吗?”
马小萌抱紧明亮,把舌头伸到他的嘴里:“我也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时三刻,拔出舌头说,“那你再吹一遍这个曲子吧。”
明亮把曲子又吹了一遍。
吹着吹着,城上已三更。
当年中秋节前,明亮和马小萌结婚了。明亮后来想,别人结婚是看对方的优点,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了解对方的短处,或各自压在心底不想告人的心事;压在心底的事,都不是好事。当然,最不好的心事,他还是没有告诉马小萌。结婚那天,除了明亮中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中学教地理课的焦老师、“天蓬元帅”的老板老朱、明亮跟着学炖猪蹄的黄师父,还有在饭馆一同打工的要好的同事,都到场了。马小萌她妈和继父也来了。按说,明亮结婚,他应该通知武汉的陈长杰,陈长杰毕竟是他爸;但明亮担心通知陈长杰,陈长杰和后妈秦家英再因为这事产生纠葛;再说,十年前陈长杰来信,说秦家英逼他和明亮断绝来往,十年来,两人也断了来往;为了不节外生枝,结婚时,明亮就没有通知陈长杰。但明亮邀请了李延生胡小凤两口子;虽然十年前明亮离开了他们家,但从六岁到十六岁,毕竟在他们家住过十年。婚宴上,同学董广胜当司仪,插科打诨,说了许多笑话;同学郭子凯、冯明朝当伴郎,客人没喝多,他俩先喝多了;焦老师和老朱,又拉上李延生,到台上,唱了一出《打渔杀家》。热闹中,明亮和马小萌,挨桌敬酒;来到马小萌她妈和继父的桌前,她妈和继父都笑呵呵的,看不出历史上曾发生过什么;来到李延生和胡小凤的桌前,李延生笑呵呵的,胡小凤倒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