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李延生来到副食品门市部,左右心神不定,便想去邮电局给陈长杰打个长途,问樱桃在武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想,樱桃本不是人,是个魂魄,这魂魄又是他带到武汉去的;如果樱桃和陈长杰发生争执,病根还是李延生种下的;又怕陈长杰跟他急了。这电话打不得。到了下午,李延生仍心神不定,便托老孟照看他的柜台,信步走到东街蚱蜢胡同,来到老董家,想问一问老董,他应该怎么办。像上次来老董家一样,他自觉去堂屋屋檐下,排队等候。待轮到李延生,老蒯在屋里喊“下一个”,李延生进屋,坐到老董对面,将他如何把樱桃带到武汉,如何与樱桃分别,说好从此两不相干,一个人回到延津,现在樱桃如何接连给他托梦,让他再去武汉把她接回来,一五一十,给老董说了。这回老董没有给他摸骨,也没有传话,也没有直播,只是说:
“既然你们在武汉说好两不相干,现在她又来梦里缠你,就是她的不是了。”
李延生:“可不。”
老董:“托梦不怕,现在她魂在武汉,远隔千里,无法附到你身上,所以只能托梦;附到人身上就是病,托梦是空的,你不用理她就是了。”
听老董说托梦对他并无妨碍,李延生放下心来。李延生让老蒯结账,老董挥挥手:
“就是问句话,没惊动天师,算了。”
李延生知道,老董这么做,是因为他还拿李延生当个角儿;同时,老董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李延生,也为了给自个儿积德,下辈子不再当瞎子;也就没再勉强。
但李延生回到副食品门市部,想起樱桃在梦里痛苦的样子,料想她一定在武汉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起码是陈长杰不愿意跟她回延津;陈长杰不愿意回来,她怎么闹不过陈长杰呢?她能闹过李延生,咋就闹不过陈长杰呢?左右想不明白;陈长杰不回来给她迁坟,樱桃让李延生去武汉把她接回来,回来就是重回延津的乱坟岗上,乱坟岗上厉鬼还在,可见她哭着喊着要回延津,连厉鬼都不怕了;也可见,她在武汉的处境,连延津的乱坟岗也不如了;可她附不到人身上,就回不到延津,这是她的难题所在。又想,当初他和樱桃在一起唱戏,戏里还是夫妻,念起这些,似乎应该去武汉把她接回来;可再去武汉,又对胡小凤编出一个什么理由呢?上路又得花钱,上一回去武汉借老尚二百块钱的高利贷还没还上,这回还去借高利贷吗?自个儿一个月六十多块工资,这些钱全是明的,胡小凤都知道,无法当体己钱攒起来,一次次拉下的饥荒,拿什么去填补呢?左思右想,去武汉的心就慢了。樱桃在梦里闹腾了两天,突然不再来李延生梦里了,李延生还感到奇怪,她咋就不来了呢?接下来几天也不来了。时间长了,李延生也就把樱桃这事给忘记了,每天照常去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兼卖花椒大料和酱豆腐。偶尔倒想,他把樱桃一个人落在了武汉,樱桃想离开武汉,回延津不得,那她去哪儿了呢?
第13章
明亮
第一章 当年
一
陈长杰的舅舅叫姜大山,在武汉机务段当扳道工。陈长杰能来武汉机务段当司炉,便是舅舅介绍的。姜大山矮胖,红脸膛,爱喝酒,一喝酒爱说,知道我来武汉机务段多长时间了吗?三十多年了,不凭别的,凭老资格,我在武汉机务段还是有些面子哩。还爱说,段上有两个副段长,三十多年前,跟我一块儿扳过道岔。至于三十多年过去,为啥别人成了副段长,他还在扳道岔,陈长杰没敢当面问。只是看到,舅舅上班下班,路上碰到熟人,有人喊他“姜师傅”,有人就喊一声“老姜头”;他主动与人打招呼多,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少;便知道舅舅的自我感觉,和大家对他的态度,存在落差。不能说舅舅在机务段没面子,没面子怎么能介绍陈长杰到火车上当司炉呢?同时面子也不大,不然怎么只能介绍陈长杰当司炉呢?陈长杰当司炉的时候,火车还是蒸汽机,火车往前跑,全凭司炉往火车头炉膛里一锨一锨填煤,燃起炉火,锅炉中产生蒸汽,把火车往前推动的;司炉,是机务段体力最重的活儿。不过,刚到一个地方,两眼一抹黑,马上能有一个工作就不错了。
陈长杰来武汉之后,住在机务段的单身宿舍。陈长杰刚参加工作,只能住大宿舍;一个宿舍,住二十八个人。二十八个人中,各种工种都有,有扳道工,有巡道工,有机修工,有副司机,有司炉,等等。这些工种,上班都行走在铁路线上,一出工就是三五天,一出车也是三五天,二十八人的宿舍,平日在宿舍睡觉的,有十来个人就不错了;有时只有三五个人;特殊情况,宿舍一个人都没有。陈长杰来武汉时带着儿子明亮,当时明亮才三岁;明亮不是机务段的职工,机务段不给分配床位,明亮便跟陈长杰挤在一个铺头上。好在宿舍流动性强,平日睡觉的人不多,多出一个孩子,倒也没人计较。陈长杰出车,就把明亮一个人留在宿舍。明亮从三岁起,就会端着饭盒到食堂打饭。陈长杰一出车就是三五天,白天还好些,晚上天一黑,明亮便有些害怕。明亮常问的一句话是:“爸,你这回出车,啥时候回来呀?”陈长杰:“别老问了,我不出车,咱俩吃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