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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16)

作者:刘震云

李延生愣了一下,接着问:“啥时候回来?”

“说不好,短则七八天,长则半个月,人都死了,总得等到过七,把人埋了吧。延津离大庆四千多里,中间得倒两回火车,路途上,更说不得了。”

李延生知道事不凑巧,这钱借不得了。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法与老朱联系;李延生与老朱有交往,与老朱老婆却不熟,只是打过照面;老朱老婆不唱戏,没有问过李延生唱戏的诀窍,李延生就不好张口向她借钱,免得再犯跟老布借钱同样的错误,交浅言深。边摇头走出“天蓬元帅”,边怪老朱的老姨死得不是时候。

一天下来,横竖没找到能借给他钱的人,而且,在延津,再也想不出能借给他钱的人,李延生夜里睡得很不踏实。半夜醒来,再睡不着,起身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黑暗发愁。发愁一阵,嘴里自言自语:

“樱桃,为你去趟武汉,难为死我了。”

樱桃:“人情这么薄,我也没想到哇。”

胡小凤猛然醒来,看李延生又对着窗外说话,吓了一跳:“你的病又犯了?”

李延生忙掩饰:“没有。”

“你跟谁说话哩?”

李延生又掩饰:“没跟谁,想起门市部的事,顺嘴说了一句。”

第二天,李延生又在门市部想了一整天,想得脑仁疼,还是没有想出能借他钱的人。待副食品门市部打烊,李延生一个人往家走。走着走着,来到十字路口,看到在县城扫大街的郭宝臣,正在路灯下用竹扦扎脏纸。这时樱桃突然说:

“延生,找他,他能借给你钱。”

李延生听后,觉得樱桃是在胡说,郭宝臣是个扫大街的,每月的工资,只有李延生的一半,家里有五个孩子,月月入不敷出;扫大街之余,在街上扎脏纸,也是为了去废品站卖了补贴家用,他怎么会有钱呢?但樱桃既然这么说了,也是万般无奈,李延生也想上去试一试。试成更好,试不成,也不损失啥,回头跟樱桃急起来,也多一个借口;又想,跟郭宝臣借钱,起码有一点放心,他平日不爱说话,嘴严。

郭宝臣虽然是个扫大街的,但据算命的老董算出,他上辈子当过督军和总理大臣。直到今世,郭宝臣仍是厚身板,红脸膛,说话声如洪钟,像个在队列前讲话的督军和总理大臣。但他跟在北关口开羊汤馆的吴大嘴一样,虽然声如洪钟,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贵人语迟,算命的老董又说。延津县城的人,常拿郭宝臣打镲:从街上路过,看到郭宝臣在那里扫地,便问:

“总理大臣忙着呢?”

或者:“把总理衙门,搬到十字街头了?”

郭宝臣知道大家拿他寻开心,一开始不理;谁知越不理,打镲的人越多;久而久之,郭宝臣只好停下扫地,拄着扫帚,严肃回应:

“既然知道是总理衙门,办公重地,不可造次,快快散去吧。”

众人笑着离开了。

还有人问郭宝臣当总理大臣时都遇到过什么人、什么事,郭宝臣一开始不理;谁知越不理,问的人越多;后来郭宝臣说:

“我想起来了,我当总理大臣时,有一件事最闹心。”

“什么事?”

“纳你妹当小老婆,夜里太不好使。回家跟你妹说,今晚上别来了。”

问的人“呸”了一声:“你妹才不好使呢。”

剩郭宝臣一个人的时候,郭宝臣常常自言自语:

“我要是总理大臣,早杀了你们这些王八蛋,还轮得着你们跟我花马吊嘴?”

有时还拿小学课本上的一句诗感叹:“国破山河在呀。”

上个月在北关口开羊汤馆的吴大嘴死了,他死的前一天晚上,跟郭宝臣喝过酒。吴大嘴死后,有人说:“老郭,吴大嘴的死,跟你可有关系。”

郭宝臣听到这话,放下扫帚,蹲在十字街头,埋头大哭起来。

“你把朋友害死了,哭也没用。”

“我一是哭朋友,二是哭自己,从今往后,在延津再没有朋友了。”

“呜呜”哭罢,抬头,逗他的人早走了。郭宝臣擦擦眼泪,擤擤鼻涕,拾起扫帚,接着扫地。

樱桃让李延生找郭宝臣,李延生便上前说:“宝臣,给你说件事。”

郭宝臣停住扎脏纸的竹扦:“啥事?”

“你能借我点钱吗?”

“借多少?”

“百把块吧。”

“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