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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15)

作者:刘震云

又说,“你是盖房子,人家是救命,俗话说,救急不救穷,相比较,我只能把钱借给他,无法借给你了。”

李延生听出这话的漏洞,知道他姑父得病是现编的瞎话;就算他姑父得病是真的,也是昨天的事,无法跟李延生今天借钱“相比较”;同时发生的事,才可以掂量轻重,决定把钱借给谁;老布本是个遇事说理的人,现在说话颠三倒四,明白他无非找个托词,不想把钱借给李延生罢了。或者,不想借钱,还不是钱的事,是两人还没到那样的交情,中了老布说过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之一,你拿别人当朋友,别人没拿你当朋友,交浅言深,遇到事,就会自取其辱。

老布似乎也意识到刚才话的漏洞,又找补:“如是十块八块,好说,百十多块,不是小数。”

又说,“我也跟我姑说了,我这钱,挣得不容易,两毛两毛,搓泥搓出来的,钱你可以先用,得赶紧还我。”

李延生:“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随口一说。”

“既然你张口了,借不了你钱,今天搓澡,我给你免费吧。”

这就没意思了,李延生心想。搓过澡,他仍拿着老布的竹牌,去柜上交了两毛钱。

走出澡堂,樱桃又跳进他的身体;李延生身体里突然沉了一下,心头又像塞了茅草一样。但李延生顾不上在意这些,又绞尽脑汁去想能借给他钱的人。只有借了钱,才能去武汉;只有早日去武汉,才能早一点打发樱桃。

但能借给他钱的人,哪里是硬想能想出来的?这时见屠宰场的老白,推着独轮车,车上绑着一个柳条筐,筐里堆满了从猪身上剁下来的猪蹄,从街上走过。李延生知道,这猪蹄,是送往“天蓬元帅”饭店的。延津有三个屠宰场,大部分的猪蹄,都送到了“天蓬元帅”。看到这猪蹄,李延生突然想起,开“天蓬元帅”的老朱,说不定能把钱借给他。这些天只顾心里烦闷和忧愁,就像好长时间没去澡堂洗澡一样,也好长时间没去“天蓬元帅”吃猪蹄了,就把这茬口给忘了。老朱开着饭店,炖猪蹄卖得又好,在延津算个有钱人。老朱不但有钱,还爱听戏;正因为爱听戏,像算命的老董一样,李延生不唱戏了,还拿李延生当个角儿;也有点像延津国营机械厂当年的厂长胡占奎,因为喜欢听戏,当年收留过李延生、樱桃和陈长杰一样。老朱不但爱听戏,还爱自个儿吼上几嗓子。“天蓬元帅”饭店后身,有一条河,每天清晨,老朱来到河边,一个人对着庄稼地吼上一段戏,才算一天的开始。但老朱炖猪蹄行,唱戏不行,没有一句唱腔能落到点上。自个儿踏不到点上,有时趁李延生来饭店吃猪蹄的时候,向李延生打问唱戏的诀窍。李延生虽然知道老朱不是唱戏的材料,但也边啃猪蹄,边耐心地一句一句给他指点。老朱频频点头,有时会给李延生免单。过去有这种交往,现在李延生遇到难处,去找老朱帮忙,说起来也顺理成章。

去“天蓬元帅”饭馆,李延生没踩着饭点去。饭点上,饭店里坐满客人,张口向人借钱,李延生会不好意思;老朱正在张罗生意,心情上,也不是关照朋友的时候。于是赶在半下午,信步来到“天蓬元帅”。一个多月没来,看到饭店门前一侧,新搭起一个棚子;棚外搁着几个大铁盆,盆里堆满猪蹄,五六个杂工,每人拿一把刮刀,在刮猪蹄上的杂毛;刮干净一个,扔到另一个铁盆里。棚子里支着一口大锅,大锅一丈见圆,锅下烧着劈柴,“噼里啪啦”,火苗舔到了锅沿;锅里,满满一锅猪蹄,随着沸腾的汤水在上下翻滚。

李延生掀开门帘,进到饭店,看到迎门柜台后,坐着老朱的老婆,正趴在柜台上,打着算盘算账。李延生:

“把炖猪蹄的大锅,咋搬到了大门口?”

老朱老婆抬头看了李延生一眼:“翻盖厨房,只能先这么凑合。”

“翻盖厨房,证明生意红火呀。”

老朱老婆边打算盘边说:“马马虎虎。”

“老朱呢?”

“找他干吗?”

“问句闲话。”

“这闲话,一时三刻问不得了。”

李延生吃了一惊:“咋了?”

“他去大庆了。”

“去大庆干吗?”

“当年他姨随他姨父去了大庆油田,全家落在了大庆,前几天他老姨死了,他奔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