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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65)

作者:刘震云

“打豆腐——”

“严家庄的豆腐——”

1926年和1927年,晋东南风调雨顺。严老有给东家老万家种地,严黑孩挑担卖豆腐,两年下来,家里竟积了五十两银子。父子俩合计,翻拆了三间西房。看着新房新院,严老有说:

“我靠!”

这年秋天,同是老万家佃户的老马得肺气肿噎死了。老马一辈子不爱说话,生前除了爱喝酒,冬闲还爱到镇上看人斗蛐蛐。看着看着自己也斗上了。最后弄得跟蛐蛐比跟人近。家里一顶破毡帽,也拿到镇上当赌注。死后连棺材钱都没留下。老婆孩子,准备裹条席把他埋了,严老有出了两块大洋,给老马买了一副薄板棺材。老马的老婆没说什么,东家老万感动了。老万把严老有叫过去问:

“你跟老马也是朋友哇?”

严老有:

“不是呀,他活的时候毒,俺俩不对脾气。”

老万:

“不对脾气,你还给他买棺材?”

严老有:

“兔死狐悲,一块儿扛了十几年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老万拍着脑袋想,点了点头。将账房先生叫来,让拿出五块光洋,给老马办丧事。出殡那天,酒席摆了四桌。东家老万亲自来吊了唁。老马生前虽无人缘,死后却极尽哀荣。出殡那天晚上,老马的老婆来找严老有。老马的老婆是个麻子。老马的老婆:

“老严,棺材一入土,我才知道,我成了寡妇。”

严老有见她提棺材,忙说:

“千万别提钱的事,东家那里也别提,都是朋友。”

老马的老婆:

“是老马的朋友,再答应他老婆一件事。”

严老有:

“你说。”

老马的老婆:

“大姑娘十六了,到你家做媳妇。”

严老有一愣。老马的老婆:

“我脸上麻,姑娘脸上不麻。”

老马的老婆走后,严老有的老婆笑了:

“两块大洋,买个媳妇,值。”

严老有兜头啐了老婆一脸唾沫:

“她这是送媳妇吗?她把全家都送来了!”

又摇头:

“老马一辈子没心眼,我也小瞧他老婆了。”

又看刚翻拆的西厢房:

“全是这房给闹的。”

按老马老婆的意思,现在是十月,离腊月剩两个月,年关前把喜事办了。喜事办可以,但喜事办给谁,严老有却有些犹豫。从年龄讲,应该办给严白孩,可他现在在口外;从对家里的贡献讲,应该办给严黑孩,西厢房有一半是豆腐钱。严黑孩这些天也有些骚动。这天五更鸡叫,严老有起身去茅房,发现院里月光下有一个人影,忽高忽低,把严老有吓了一跳。走近看,原来是严黑孩,正一个人在那里练拜天地。磨房里,小毛驴正一声不吭地拉着石磨,在磨豆子。他要不拜天地严老有本来觉得应该先给他娶媳妇,可他私下一练严老有火了。严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脚:

“王八蛋,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遂决定先给严白孩娶亲。可严白孩在口外,两千多里,怎么告诉他呢?正巧第二天村里路过一个驴贩子。驴贩子是河南人,姓崔,带一个伙计,要到口外贩牲口,路过严家庄,天晚了,在村里打尖歇宿,住在东家老万的牲口棚里。晚上,严老有到东家牲口棚去看老崔。揣了一方豆腐,拿了两根葱,提了半瓦罐红薯干烧酒。驴贩子老崔的伙计在牲口棚支了几块砖,上边放了一口锅,下边烧着火,正从口袋里倒出两捧米煮饭。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铺盖,老崔正躺在草铺上,手扣着后脑勺看槽上的牲口吃草。他的头一转,严老有发现他长着一对招风耳。给东家喂牲口的叫老吴,老吴是个哑巴,平日讨厌严老有的嘴老在说,看严老有进来,瞪了严老有一眼,扔下拌料棍走了出去。严老有也没介意。倒是驴贩子老崔看到严老有进来,手里提着吃物,吃了一惊,从草铺上坐起身,端详严老有半天,说:

“不熟。”

严老有:

“我这人好朋友。”

老崔晃着招风耳笑了,指着做饭的伙计:

“这是小刘。”

小刘是个矮矬子,脑袋圆乎乎的,对严老有一笑。看上去倒是个憨厚孩子。严老有让小刘将豆腐加小葱拌了拌,拿过两只小碗,就在草铺上与老崔喝酒。酒过三巡,严老有开始说话:

“听说大哥要到口外贩驴?”

老崔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