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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64)

作者:刘震云

接下来几天,严守一觉得自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毫无目的地四下里乱转。去过山上,他小时候摔断了腿,奶奶背着他,就是从这个山口去了洪洞县。去过砖窑,去年夏天他和费墨在这里蹲过。在院里的枣树下,他想起去年砌院墙的时候,奶奶坐在枣树下的太师椅上,沈雪从灶前端了一盆热水,扯着脖子在那里用山西话喊:

“洗脸吧——热水!”

七天之后,奶奶出殡。钉棺材口之前,喊丧的路之信问周围的严家人:

“还有话没有?”

周围的严家人都在哭,没人说话。路之信又问严守一:

“还有话没有?”

严守一没说话。

路之信扯着脖子高喊:

“亲人都没话了,钉口!——”

棺材钉口之后,路之信又扯着脖子喊:

“奶奶也没话了,起丧!——”

七天中,严守一就打过一次手机,是打给沈雪的。但沈雪关了机。

出完殡那天晚上,严守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小的时候,常和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在这里往天上写字。张小柱写的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写的是:

娘,你在哪儿

字迹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钟。

这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严守一四十三岁,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

奶,想跟你说话

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七分钟。

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

第三章 严朱氏

1

1927年,严老有让贩驴的老崔往口外捎了一个口信。

口外离山西严家庄两千多里。口外本来指内蒙,但在1927年的山西,却指河北张家口。严老有的大儿子严白孩在口外劁牲口。

严老有在严家庄给东家老万家当佃户。虽然是佃户,但嘴爱说话,见人爱搭腔,显得朋友多。1923年,严白孩十四岁时,严老有让他跟宋家庄的木匠老宋学徒。严老有跟老宋是熟人。虽然是熟人,但拜师时,还是送了老宋半腔羊。一年下来,严白孩能打小板凳了。但这年夏天,严白孩却撇下老宋,跟阉猪劁牲口的老周跑了。严老有虽然跟老周也熟,但严老有认为,木匠是个正经营生,阉猪劁牲口见人说不出口。严老有想将严白孩捉回来,送给老宋。老宋却说:

“算了,他坐不住。”

严老有将严白孩捉了回来,绑在家里的条凳上,一绑五天。第六天,将老宋叫来,指着条凳上的严白孩说:

“坐得住呀。”

没想到严白孩在条凳上说:

“爹,我跟师傅不对脾气,没话。”

严老有兜头扇了他一巴掌:

“那你跟一个劁猪的就有话了?”

严白孩:

“我跟他也没话,但我爱听猪叫。”

接着扯着脖子在那里学猪被阉时的声音:

“吱——吱——”

严老有叹了一口气,搓着手对老宋说:

“这畜生忒不着调!”

老宋在门框上“啪啪”敲了两下烟袋锅,站起身要走。严老有又将二儿子严黑孩拉到老宋面前,严黑孩比严白孩小一岁。严老有指着严黑孩对老宋说:

“要不你把他领走吧,这孩憨。”

严白孩跑的时候老宋没急,刚才严白孩学猪叫时他也没急,现在急了:

“憨就能当木匠了?你以为木匠都憨?”

瞪了严老有一眼,撅撅地走了。

阉猪劁牲口的老周胆大。周围村庄的猪阉完、牲口劁完,他突发奇想,要去口外;山西的毛驴都是从口外贩来的,想着那里牲口多,劁牲口有营生。严白孩跟老周去口外的头天晚上,他以为他娘会哭,他爹会将他绑在条凳上。没想到他娘没哭,他爹也没绑他。他娘在麻油灯下计算到口外的路程,突然一声惊叫:

“两千多里,一天走七十,得一个多月。”

不为严白孩,为这路程,哭了。严老有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着烟袋锅:

“口外,脸生面不熟啊。”

严白孩:

“头两天不熟,挨脚就熟了。”

严老有:

“那就死在外边吧。从今往后,咱俩不算爷儿俩,再见着,顶多算一个熟人。”

严白孩随老周去了口外。一去三年,没有音信。想着严白孩已经十八岁了。严白孩走后的第二年,严老有将严黑孩送给魏家庄做豆腐的老魏当徒弟。严黑孩虽然人憨,但心里明白着呢。学做豆腐三年出师,但严黑孩一年半就自己回家开了豆腐坊。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挑着豆腐挑子,顺着山梁沿村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