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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98)

作者:刘震云

粮食

……

维持人生存的世界上最基本的物质,只有到了你那里,才能焕发出它们精神的光彩。在你的吃食面前,流氓们日日虚张声势的煎炒炸煮发酵和酿造就显得有些可笑了。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过去我们认为你让16岁的女儿出嫁时戴上避孕环只是灵机一动,现在看它就不是灵机一动而是你对世界的根本认识和长期积累的爆发。你像蚂蚁一样劳作在庄稼棵子里冒出汗水的味道是多么地纯正——因为你的汗水除了发咸再没有别的味道了;而流氓冒出来的汗水味道混杂说不定还带着爱滋病。如果作为艺术来讲混杂肯定更符合艺术的本质,但是从汗水纯粹是汗水的角度和你在世界的终级目标上殊途同归的流氓就无法望你项背你的汗就是世界的第一汗。但是当时我们对你的汗就像对你本人一样给忽略了。我们认为你滴落得还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的汗呢。你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个憨厚说起来还有些冒傻气的普通村民,我们怎么能想到这时的你就撇开我们开始腹有良谋了呢?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村庄的饭场上已经看不到你了。因为这个时候你连粮食都不吃了,维持身体运转的吃食还原得更加原始和粗糙。煮了一锅红薯毂辘或红薯块子,就当成一家人的晚饭。一家人捧着这样清汤连水的红薯毂辘还吃得大快朵颐。当时我们虽然比不上流氓的煎炒炸煮,但是我们还在吃着粮食;当我们怀揣着装了粮食的胃走到你们家时,你们正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往胃里送着你们的单调呢。使我们感到惊奇的是,你一点也没感到不好意思——当然我们还是看出了你的心虚——当一个11岁的少年走到你家的锅前和碗前的时候,你还是因为这些红薯毂辘的单调而有些自惭——因为这种自惭你就自动将自己成年人的地位降低了同时将这少年的地位提高了,似乎你们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同龄人——甚至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把握国计和民生的人,你说话的口气都开始诚恳和推心置腹——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白石头才知道什么叫乘人之危了。借着这个机会他确实有利可图能让自己出现飞升,虽然这飞升一脱离这环境也就烟消云散和成了过眼烟云。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你们在胃里装载了不同的食物。当你怀揣着粮食走到一个正吃着单调红薯的人面前,你的地位无形中就上升了他的地位无形中就降低了。就好象五星级酒店走出来的人和一个街头旅馆走出来的人突然相遇一样。这时相互不用启发,两个人会无师自通和心领神会大家还不用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正在端着红薯毂辘在那里大快朵颐的牛文海舅舅——这个时候你还处在没有看穿他的时期,你还无知的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憨厚的舅舅,不然就没有这两个人地位的扯平——30年后想到这一切你又是多么地脸红和感到当时的肤浅呀。你和牛文海舅舅因为一个红薯毂辘和粮食的差异果真就平起平坐了吗?他给了你一个棒槌你就当成针了?当时你因为无知是多么地厚颜无耻甚至得理不让人呀。端着这单调的红薯毂辘的牛文海舅舅已经看出你的肤浅但是他没有挑破这一切而自动将自己的地位降低将你的地位抬高你也就大言不惭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在你心中将自己的位置抬得比牛文海舅舅已经给你的位置还要高一些呢。你甚至对牛文海舅舅自谦和自退的距离还有些不满意呢。你因为对这种地位的不满意还有些大刺刺的呢。当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牛文海舅舅又是一个多么会搞阴谋和将我们一网打尽的人呀。——他端着红薯毂辘对着我的粮食肚子马上不好意思和将身子哈下来说:

“老弟,吃过了?”

我马上肤浅地接受了这一切。一个11岁的少年,在那里腆着肚子和有些大刺刺地说——甚至还掐了一根扫帚棒在那里剔着自己刚刚换过的奶牙:

“吃过了。你们刚吃呀?”

牛文海马上自惭和心虚地说:

“刚吃。”

接着高声叫:“小孩他娘,给老弟看凳。”

但这时给我看凳的,却是几年前跟我玩过过家家的“小孩他娘”牛顺香——但这时我已经将这不重要的往事给忘记了——我认为重要的是目前和红薯毂辘。于是我在牛顺香搬来的条凳上——我怎么能预料到她后来在雪地上那蓦然回首的动人一幕呢?——心安理得地坐下,我又没有因为一个条凳而忘记自己的原则——虽然我去别的地方从来没人给我看凳大家对我都是视而不见——反而因为条凳在这里对我的承认增加了我进攻的勇气,于是我就毫不心慈手软地明知故问——这也就是白石头成人之后永远缺乏大家风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