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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99)

作者:刘震云

“你们家今天吃什么呀?”

一下就将牛文海舅舅和他全家逼上了绝路。因为按照我们的肤浅理解,吃着粮食就像流氓们在吃着山珍海味一样那才是一种人的生活——饭桌上全是其它异类的尸体——,关起门来吃着单调的红薯毂辘只能说明对自己非人的承认——那你接着不就要被人吃了吗?可你哪里知道这暂时的非人却是牛文海舅舅一种更大阴谋的开始呢?肤浅的我们按照自己的思路在愚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当然这问话也是牛文海舅舅没有想到的。一个11岁的孩子怎么这么心狠手毒呢?地位的提高和降低,凳子的搬来和坐下,并不能影响一个孩子的思路,也仅仅从这一点上,大阴谋家牛文海还稍稍有些佩服这孩子呢。真是革命自有后来人呀。真是后生可畏呀。于是面对着可畏的后生,牛文海突然胸怀宽阔显示出他固有的大度风采来了。也许本来他还想用地位的上升和板凳的搬来糊弄一下孩子,现在看到孩子这样狠毒他倒是一下子要和孩子开诚布公了。——这也是阴差阳错的一种。如果这孩子不肤浅倒是永远没有和牛文海平等交流的机会,牛文海安排的平等之中有着更大的不平等,现在因为孩子的肤浅和乘胜追击就使他们真的平起平坐了。牛文海脸上马上展开了真情的笑容,一下把“孩子他娘”因为不好意思已经盖上盖子的那锅红薯端到了白石头面前。那意思是说:原来我们真是平等的,既然是这样,我就把我的背后和尾部彻底暴露给你,接着让你看着办。甚至,这时的牛文海舅舅,脸上真的露出了他本相的憨厚——但问题是肤浅的白石头这时能对牛文海舅舅脸上这并不多见的憨厚认识多少呢?他也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于是他倒是把这种憨厚和牛文海舅舅平日的憨厚相混淆了。岂不知憨厚固然都是憨厚,但这后一种憨厚和前一种憨厚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呢。但是白石头当时就是把这两种憨厚给混淆了。因为在他心里,这牛文海——这个时候干脆就可以叫他老牛——有什么时候是不憨厚的呢?于是他就把认识牛文海舅舅在历史上第一次真诚地显露出他的本相的机会给大刺刺地错过了。30年后白石头想起来直想拿起巴掌扇自己的脸,而这时牛文海舅舅已经死去30年了历史再也不会给白石头这种机会了。记得当时他看到牛文海主动端来的整锅还居高临下地说:

“原来是吃红薯毂辘呀。”

说完这个,还做出一种抽烟的样子。虽然他手里并没有夹着烟。那种丑恶的表现30年后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要不由自主地懊恼地“噢”上一声,接着就想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于是逼得牛文海舅舅只好在那里大大方方——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和大言不惭地说:

“红薯毂辘说起来也挺好吃呀,吃起来甜滋滋的,既有汤又有水,连汤都不用做了。”

接着还像普通人一样在那里替自己遮掩:

“过去没吃过不知道,自从吃了一次,一到吃晚饭就不想再改样了。”

这也是牛文海舅舅真正憨厚和尾部的一时展露呀。但这机会再一次被白石头给错过去了。——牛文海舅舅接着还对他有些讨好地说:

“你也来一碗尝尝?”

如果这个时候白石头能尝一碗牛文海舅舅的红薯毂辘,他也就在人生的憨厚上得道成佛了。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这一绝好和绝妙的机会——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白石头提供机会——牛文海舅舅从本质讲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又一次因为他的肤浅觉得自己已经吃下了粮食而轻而易举地给拒绝了。他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呢:

“我肚子已经吃得饱饱的了,不用再吃红薯毂辘了。”

接着继续肤浅地补充道:

“我已经吃过韭菜炒鸡蛋了。”

“我已经吃过白面馒头和小米番瓜稀饭了。”

“我已经吃过西红柿面条了。”

“我已经吃过羊肉烩面了。”

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接着他又本能地加上了一些夸张——不是离红薯毂辘越远,就对红薯毂辘越不利吗?——说着说着就不着边际了,就开始在那里想象和发挥了:

“我已经吃过大饼卷牛肉了。”

“我已经吃过土豆炖牛肉了。”

“我已经吃过五花烧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