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俺家买了一个马灯,马灯上有一个灯罩……”
5.布袋拾钱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乡发大水,俺娘和几个孩子到后岗割草,却发现水边的路上有一个布袋。由于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面先于其它几个孩子捡到了手中。为此几个孩子还产生了纠纷,金枝小姨说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为了这个,二姥爷还有些不高兴呢。布袋拾到家里,姥娘先是在那里埋怨俺娘:
“拾到家里一个布袋干什么?拾到布袋是气!”但等打开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为布袋里“哗啦哗啦”滚出来三百块现大洋——这么多大洋,俺家从来没见过。过去请土匪洗劫吴金发,也只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关起门来不说话。姥爷第一次抽起了旱烟。抽完一袋,就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烟袋。月牙偏西了,他终于看着俺姥娘的脸色开口说:
“我的意思,这布袋钱咱不能要,还不知是哪个卖买号的人丢的呢。如果丢了钱找不回来,老婆埋怨他(这个时候姥爷有些设身处地了),他一下想不开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吗?”
觉悟就是这样一个觉悟,这和当时由谁统治着中国和对我们进行什么教育没有关系。姥娘也说:
“这布袋钱咱先不要动——等有人来找,咱就还给人家。”
第二天,村里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领着牛市屯的一个粮食贩子到了我们家。是他到百里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几十年后我骑着自行车去接煤车的三矿所在地去粜粮食,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让钱捎子从马车上滑落下来。当他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布袋和钱时,哽咽一声,泪就下来了。看来昨天夜里他真受老婆埋怨来着。接着从布袋里掏出30块大洋,一定要让姥爷收下。这时俺姥爷和俺姥娘都被一种崇高笼罩着——其实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照俺二姥爷的话说,我们家就是傻孙,“换了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他!”——但俺姥爷和姥娘一把将粮食贩子的手打了回去:
“这叫什么话,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要是我们丢了钱让你捡着,你还给我们打折扣吗?”
粮食贩子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又将钱放回了布袋。这时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说:
“如果这是一个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个朋儿,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回头我就给她扯一身衣裳吧!”
两天以后,又亲自给俺娘送来两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一年之后,俺姥爷去赶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爷回来给俺姥娘说——“那先生”戴着一顶礼帽,穿著长衫,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当他看到长着山羊胡子的俺姥爷,一把就抓住了他。接着拉俺姥爷到了一个牛肉摊,让肉贩子切了一大方通红的牛肉,像给俺娘看“黄皮疮”的中医塞给俺姥爷一捆大葱一样,塞到了俺姥爷怀里。——接着“那先生”对牛肉贩子说:
“记到我账上——以后什么时候见到这大爷,什么时候替我给他塞牛肉!”
那牛肉贩子点头哈腰地说:
“张先生,您尽管放心!”
——一个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爷。这时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块大洋——让我们家族挣足了在当时和历史流传上的地位。——但这样感人的情节,老胖娘舅在剧中只字不提——恐怕他只是把它当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细节对于塑造我们家族的意义——或者明知意义更要压低我们在剧中的分量好衬托他匆忙的出场。为了表达对老胖娘舅的不满,我们在家族的重新回忆中倒是更屡屡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时拾到一个布袋……”
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气。俺姥娘去世之后,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动提起,我们在乘凉的时候往往会主动地说:
“1948年,咱娘割草时拾了一个布袋……”6·俺娘当年出嫁的细节,也让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也让俺娘感到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着定礼钱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在这个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产生过一次思想冲突——如果温情不是戏剧,冲突还不是吗?——当俺娘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和俺姥娘产生分歧时,都会习惯性地倒退到当年,旧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俺娘往往会说,当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妆,置完回来对你大妗说: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妆,也没说请我吃点什么。俺娘这时往往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