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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90)

作者:刘震云

“民国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强盗的抢劫。那时你娘还穿著连脚裤……”

开头就不俗,开头就富有悬念。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我们知道现实自身的安全,于是我们对历史更加紧张。既安全又紧张的艺术张力,就存在于我们对灾难和历史的回顾之中。而这样含有戏剧因素的紧张开头——在你的戏剧中怎么就成了平铺直叙呢?——俺姥娘接着说,——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姥爷以为是二姥爷来送牲口呢,问:“谁呀,是老二吗?”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兵的,号房。”

队伍路过村庄,要到老百姓家号房,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景啊——而这样的时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于是姥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披起衣服点起一盏麻油灯就来开门,但门一被打开,姥爷兜头就让人用被子捂住了头,接着姥娘和穿著连脚裤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窝里。接着家里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柜子打开了。姥娘长年织下的布匹被土匪抢走了。粮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单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个大口袋里。牛圈里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牵到了门外。入睡之前我们还是一个殷实的人家,眨眼之间就变得一贫如洗。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或者说仅仅是事情的开始。接着就出现了错中错。本来姥爷的态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霉就忍了,一切从头再来。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爷插手了。他的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这次你不弄个水落石出,下次别人就更要欺负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个主观的人文环境中来观察——于是理论是正确的,但步骤是荒唐的——同时他还在其中夹藏了私货——三里之外的村庄有一个莽汉吴金发——嘴里镶着金牙,二姥爷平日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就断定这次抢劫是他领人所为——让我们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帮真正的土匪又把吴金发家给洗劫了。其实这次抢劫跟吴金发无干。这样事情就闹大了。吴金发家不干了。而这时二姥爷像老鳖一样缩回了头——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不具备勇敢的心,剩下一个复杂的残局让姥爷和姥娘收拾。这时能怎么办呢?姥娘和姥爷只好把我们家的几间瓦房抵给了吴金发,这可就真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没有这场灾难,1945年俺姥娘还不会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庄去“拾庄稼”。——被土匪洗劫的时候俺姥娘没哭,现在看着别人来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着还穿著连脚裤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里放声大哭起来——从当天上午八点,一直哭到月牙偏西——这时哭的就不仅仅是抢劫甚至不仅仅是扒房子了——这才是这段情节的落脚处呢,60年后我们想起来都怅然若失——而老胖娘舅只把抢劫当成了抢劫一带而过——这时你就和俺家二姥爷没有什么区别——你同样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同样不具备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视我们的情感——我们蔑视你。

——被我们蔑视的老胖娘舅在以后的叙述中对我们情感忽略的地方还有:

4.1946年,俺家买了一盏新兴的马灯。一个小火头被罩上灯罩,就发出了比原来油灯亮10倍的光芒。马灯买回来八岁的俺娘爱不释手,夜里睡觉也让放到她的床头。但在马灯照耀着我们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脱光了小身子上床睡觉,突然又起来扒拉桌子上的一团黑糖;黑糖没扒着,却扒翻了马灯。扒翻马灯倒没有什么,但是马灯的灯罩一下滚落到俺娘的被窝里;俺娘的前胸上,立刻被滚烫的灯罩烫了一个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样哭了起来。接着好几天家里又是神鬼不安。——虽然接着姥爷姥娘领着俺娘看烫伤连续几夜轮流抱着她在地上行走的情节和以前带她看大腿根的“黄皮疮”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是对于这个马灯的细节你忽略到连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过分了。——对俺娘的戏份删得太重。——看似在历史上有些重复,但是到了60年后我们重新叙述的时候,它却是区别于“黄皮疮”的的单独一章呢。——因为这里的重点是灯罩。——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把它当作一个折子戏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