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娘家,他们还不跟我急?”
“你这不是把我也搅进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暴跳如雷: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这不是存心害你哥吗?”
“你让我在你婆家人面前还怎么站?”
“你让我今后还怎么活?”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三姨没想到的。在这连珠炮的问题面前,三姨一下被吓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确实没有承担起这一切干系的能力。接着老胖娘舅又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呢?——三姨在那里惊惶失措。这个时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预想的温暖和深情,不敢设想明天回到婆家会如何,就是现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将哥哥应付过去,对于她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糟糕到了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过且过——也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了,她在那里用乞求的目光和结结巴巴的口气试探着说:
“哥,让我在家住一夜吧。我可以跟猪睡在一起。”
当一个孩子在世界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动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熟和长大了。本来以为在婆家是寄人篱下,现在回到娘家才知道世界上就自己一个人。但娘舅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呢,以显得自己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坚决——我们觉得演员在这里戏有些过了——他马上在那里像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做出了自己的决策:
“不,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我不给你背这个屎盆子!”
“你怎么跑回来的,你再给我怎么跑回去!”
这时三姨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时她才想起一个孩子的最后一招,她在那里压抑着声音小声的哭了——她这时哭的已经不是娘家收留不收留她的问题,也不是担心她跑回去公婆会在她肚脐眼上扎大针,甚至不是担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饿了口里是不是渴了体力能不能支撑她跑回去——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担心和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目前的时间和天色。她哀求地在那里哭道:
“哥,天已经快黑了,让我跑回去我害怕。”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温暖和熟悉的娘家——窗户上也透出桔黄色的灯光啊,是娘在那里做针线吗?——和猪睡了一夜。和猪在一起的时候她并没有睡好,她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痛心和伤感,也不是对明天公婆大针的恐惧——在这一点上60年后大家还有些争论,我们都通俗地认为她是在那里伤心哥哥和恐惧公婆——而当事者本人俺的三姨却说:她当时担心的仅仅是,她昨天在割草的时候慌里慌张就逃回了娘家,那么扔在30里外荒野上的草筐和镰刀头,现在会不会丢失呢?这个现实的问题,比哥哥和公婆还让她恐惧。于是在她断断续续五岁的睡梦里,到处都是飞满天空的草筐和镰刀头。镰刀长出巨大的翅膀,突然笼罩到她身上,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我们这时又通俗地想她一定会在梦里喊: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纯粹是一个习惯性的惊呼:“我的天!”
但俺的三姨说喊的恰恰不是这一切,而是:“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这样,从五岁到七岁——俺的三姨说——她又偷偷跑回到娘家几次。惹得老胖娘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于是等三姨再偷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客气地开始拿鞭子往外抽了——哪怕我将你赶不回婆家,我起码也要将你赶出家门。这时他的妹妹就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只猴子了。在他越来越光火越来越狠毒的时候,其实三姨和我们也已经看出他对这偷跑的事实也有些妥协了。他的意思是将妹妹赶出家门他就不管了。出了门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想摆脱的仅仅是收留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俺三姨说——有两次他被哥哥用鞭子又抽回了婆家,当天下午跑回来,当天下午又跑了回去——来回60里,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经本能地加快了。还有一次眼看着天黑——而且马上就要下雨——远处的天边已经“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实在不敢回去,就在村边打麦场上的麦秸窝里藏了一夜。我们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