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里割草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村东的路口,我在那里想:说不定哪天俺大姐就来看我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想念把她出卖和童养给别人的老胖娘舅了。她说:
“我有时想,俺姐刚刚生了孩子不能来,俺二姐八岁不知道路,俺妹妹一岁不懂事,说不定俺哥哪天会来呢。”
但是大姐没有来,她哥也没有来。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这样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这天下午她正在地里割草,割着割着,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镰刀,一个人疯了一样开始向娘家村庄的方向跑去。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了30里——她竟没有迷向,可见历史和天地都为之感动了——当她气喘吁吁终于奔跑到自己村庄的时候,她说: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当我跑到娘家村头的时候,看着村里的地是亲的,看着村里的庄稼是亲的,看着鸡狗是亲的,看着土岗和听见声音都是亲的。”
说到这里和演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泪。这确实是一个打动观众的关节。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导演就在场外或是台下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但是当她到了娘家之后,“匡”地一声撞开了院门看到过去曾经欢乐和熟悉的一切时——还没容她喘口气和喝口水。既是导演又是演员的老胖娘舅就上场了。他看着三姨的出现第一个表情是楞在了那里。当三姨还在那里亲切和激动的时候,他倒奇怪地问:
“你回来干什么?”
三姨这时也楞住了。她以为自己通过奔跑已经找到了情感和温暖的源头,她以为当她出现在娘家的时候,她可以一头扑到哥哥怀里激动的哭道:
“哥,熟悉的地方,温暖和回忆的地方,我可回来了。”
哥哥也搂着她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小身子在那里像她一样哭:
“妹妹,你可回来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头受苦了。”
“你还活着回来了。”
……
接着就会给她提供一个机会和场合——让她将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从冰河到灶下,从割草放羊到夜里搓花,从拧到掐,从蹬到踹——将肚里的苦水一下倒个净——当你的苦水倒出来了,你的负担也就卸下了;接着贤良的嫂嫂再给你做一顿热饭——不用你上灶和垫着板凳往锅里下米,看着你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吃;然后再给你铺一床温暖的被窝,让你早早上床睡觉再不用搓花。你想把这里当成你补充给养的宿营地,你需要补充亲情和温暖对身体进行修整,你已经酝酿好了情绪和感情,你等着这温暖和亲情铺天盖地向你扑来——但是戏剧不就讲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吗?本来你是朝这个方向努力观众也和你一起做好了这方面的思想和情绪准备,但是戏剧的规律却要求我们不能这么做,戏剧需要的不是顺延而是陡转。这个时候你才感到艺术和生活对于你的扭曲。当一个骨瘦如柴的五岁孩子跑了30里——她在路上跑动的时候情绪是多么地投入呀,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掌握着她跑动的幅度和方向,就像小鸟用尾巴来控制自己飞翔的方向一样。她以为自己已经是飞出笼中的鸟了。她张开自由和欢乐的翅膀现在终于见到熟悉和亲爱的家了——亲爱的猪狗和亲爱的哥嫂,她以为哥嫂就要给她提供一吐为快的场地和时间,给她提供热的饭和温暖的被窝——就是这些都不提供,起码会问一下她奔跑了30里是不是有些饿了和乏了——但是出乎三姨和我们意料的是,我们对于这期待的情绪原来是白酝酿了,哥哥并没有为她的到来而动容,反倒在那里板着脸有些奇怪的问:
“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她只是从一个笼中飞到了另一个笼中的鸟,两只笼中都充满了荆棘。还没等她对哥哥的问话反映过来,哥接着又问:
“是你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你婆家点头同意的?”
五岁的三姨被当头打了一棒,一下就被哥哥打懵了。但是哥哥的问话也突然提醒了她——你是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婆家同意的?本来在30里外偷跑的时候她只是盼望将要到来的亲情和温暖一时冲动就忘了这一点,现在经哥哥的提醒她马上想起了奔跑的性质原来这性质也是至关重要的——对于一个五岁的童养媳来讲,偷跑也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的,于是刚才所期盼的亲情和温暖——那不过是一种情感——现在在理智的问题面前——马上就像潮水一样从心里退去了,——原来亲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偷跑——这个血海般的干系像冰山一样浮出了海面。偷跑回来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等你重返婆家的时候,怕就不是从拧到掐和从蹬到踹了吧?对你的惩罚就要动用烙铁和大针了吧?——后来果然公婆就对她动用了大针,开始愤怒地将大针往她肚脐眼里扎——她哆哆嗦嗦在公婆面前脱下了衣服,这时对人的畏惧就战胜了对针的畏惧——老胖娘舅对她提出的问题,并不比后来公婆的大针缺乏威力——我还没有见过比老胖娘舅更具穿透力的人呢——于是她一进娘家的院子不但迅速退去了休整和补充的奢望,而因为偷跑她在面对公婆之前先要面对哥哥了。这个时候哥哥就成了公婆的化身。她已经浑身打哆嗦了。她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她的这些表现,恰恰说明她是偷跑回来的而不是经过婆家同意的——你一切的表情怎么能逃过洞察秋毫的老胖娘舅的眼睛呢?于是在血海般的干系和大是大非面前,还没有等三姨交待,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为了这判断甚至还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