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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74)

作者:刘震云

“一个五岁的孩子,60年后还能记得什么?也就记得一个大概!”

“看一下你们自己的孩子,五岁能记得什么?”

接着就将谈话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万般无奈和娘家混帐,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童养给人家吗?”

“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你们能忍心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大冬天砸冰洗衣服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五更天起床做饭吗?”

她说得我们都有些惭愧了。但戏剧是不能这样反打和拖下去的,我们虽然对三姨有些同情,但是我们正色要求她将话题给绕回来:

“三姨,赶紧念你正经的台词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孩子有些不懂事和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他们还是不能代替你回到60年前。你还是不辞辛苦地自己回去吧,赶紧说你五岁的时候王老五一家是怎么压迫你的吧——就算你对五岁的往事只能记一个大概,但是这个大概对于我们的剧情也是十分重要的——是它使你成为了明星而不是其它——现在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他们也只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孩子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童星啊!”

三姨想了想——觉得我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才善罢甘休,开始一个人独自迎着风回到60年前和在戏中进入了角色。但她在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之前,又从月蓝棉袄里抽出一杆旱烟袋,点上火先让历史的云烟在自己脸前缭绕了一会儿——从舞台气氛讲这样做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导演和道具就没有阻止她剧情之外的抽烟——接着灯光才暗了,布景才转换了,舞台上成了60年前的三姨婆家。但等真到回忆往事的时候,三姨也才发现,刚才的谦虚还真不是虚与委蛇,现在对60年前的事情还真是只能记住上个大概。往事如烟。五岁的记忆力并不健全。她所能记得的和说出的就是:

“记得当时到河边洗衣和砸冰,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连衣服都抓不住——记得一次没抓住,俺婆婆的绑腿带子让水给冲走了,回到家里就挨了她一顿打!”

是为洗衣。那么五更和锅台呢?

“锅台?我只记得锅台特别高?我做饭洗碗,都得垫一个板凳;那锅特别大,光往里添水,我拿着水瓢能舀一身汗!”

洗衣和做饭之外,还要干什么?

“什么都干,一刻不让你消停——让你喂猪、喂鸡、到地里割草、到山上放羊、到荒地里拾粮食和到垃圾里捡吃食。到了晚上,还让我坐在公婆的纺车前给她搓棉花。有时我搓着搓着就在那里瞌睡和栽嘴儿,俺公婆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扎我的腮帮子!搓棉花搓到半夜,头刚刚挨上枕头,鸡就叫了,我又得爬起来给他们全家做饭——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被别人抽着转!”

平日挨打多吗?

三姨听到这里,立马就脱下了浑身的衣服——后来在话剧审查时因为有裸露嫌疑在正式演出中被有关部门删掉了——:

“看看,看看你三姨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这全是我从五岁到25岁的岁月中落下的——现在天一阴,全身都疼。”

——但在话剧排练时我们还是看到了。浑身上下确实没有一块好肉。我们让她穿上衣服又问:都什么人打你?

“什么人都可以打,从公婆到公公,从王老一到王老五,还有上边三个嫂子——不是说老嫂如母吗?狗屁,她们更是毒如蛇蝎——谁想打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有时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出差错吗?——55岁还做错事呢——他们打,有时我什么也没做错——是他们做错了——纯粹为了出气也打;更奇怪的是有时大家都没有做错事,单是某人看着我不顺眼也打。打我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我甚至发现,打我已经不单是为了出气,简直成了他们全家找乐子的一个方式!”

他们怎么打你?

“打、扇、扎、扯、拧、掐、撕、拉、拽、拖、撞、挑、踢、踹、跺、扔、捆、吊、礅、骑、跨、摁……一直打到你昏迷和昏死!”

这时我们就开始佩服我们的导演老胖娘舅了。他竟把我们的三姨放到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境。但这还只是剧情展开的一种背景和前提呢。正是因为这种背景和前提,接着俺的三姨和老胖娘舅之间,就上演了特别富于动作性、特别煽情和动人的一幕——戏剧这时才真正开始了。——请观众试想,一个五岁的孩子处在这样一个人文环境,她怎么能够不想娘家呢?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去世的那么风采动人和大家风度的娘呢?半年之前还生活在娘的身边,半年之后就开始寄人篱下过着没有一天不挨打受气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夜深人静和一个人在地里割草的时候,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出嫁的大姐已经同样童养给别人的二姐和已经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呢?一个五岁的孩子随着冰冻的河流和五更的锅台和众人的打骂开始强迫性地提前成熟了。三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