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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16)

作者:刘震云

“丢你娘的!”

“丢你娘的人!”

“你除了钉纽扣,还会钉什么!”

“操你娘的,我要不偷汉子,就对不起我的先人!”

……

于是悲惨的结局就出现了。在她愤怒的时候——其实愤怒也是一种试探呀——你没有将粥碗扣到她头上,接着就等于你——还不是她——将粥碗扣到了自己头上。你向她证明了她愤怒的正确——这时的证明就已经超越了粥——从床上到生活,从牛粪到鲜花。你除了吓得差一点将粥碗掉到地上,接着还在那里停止了喝粥——就是第二天再喝,也开始压抑着自己不敢出声——这是你在生活的行动中对自己压抑和幻想用虚假来救命的开始——你不再发出自己本来的声音——压抑和虚假,从来都是自己造成的,——从此我们的面瓜哥哥喝粥的时候就再没有了声响,开始在那里悄悄地一口一口地抿;抿一口,还抬起头偷眼看一下对方。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不但和牵牛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就是和别人在一起喝粥的时候——哪怕是和我们这些1969年的在村里无足轻重的小捣子们在一起喝粥的时候——也从来不是在喝而是在抿,抿一口,还偷着看我们一眼——最后不但喝粥的时候偷眼,就是平常做其它事和任何一件事,都养成了偷眼看人的习惯。——而这抿粥和偷眼的习惯,在牵牛眼里,恰恰比大声“踢溜”“踢溜”喝粥还让人难以忍耐和怒不可遏呢。面瓜还在那里为自己找到虚假和逃脱的方法——养成了偷眼看世界的习惯——而沾沾自喜呢——为这种找到甚至还有些感激牵牛呢;终于有一天,牵牛面前的粥还没有喝——加上她的例假来了,正在那里烦燥——面瓜哥哥已经悄无声响地喝下了三大碗,甚至在那里毫无防备地打了一个饱嗝——牵牛对于稀粥的怒火就再也遏制不下去了。面瓜哥哥以为自己从一个喝粥——学会了悄无声响的喝粥——已经掌握和把握了世界,已经将世界从对方手里重新夺了回来——不是喝得饱饱的了吗?——但就在他打完饱嗝又偷看了对方一眼——而这一眼恰恰也被牵牛也偷看到了——这时牵牛都让他传染出偷眼看人的习惯了——而过去牵牛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当两个人的偷眼突然碰到一起的时候——面瓜哥哥还为这目光的相碰有些不好意思在那里“嘿嘿”地傻笑了两声——就让牵牛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偷看这时就不是为了稀粥和面瓜的偷看而是为了自己的偷看而恼羞成怒这时就想起了面瓜的一切包括喝粥的声响或无声响都是那么地让人厌烦——再不爆发自己就活不下去了,再不爆发自己就爆炸了,再不把这稀粥扣到面瓜头上就对不起自己的先人和摆在自己面前那碗稀粥——这稀粥的无声和偷眼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呢?自己不知不觉也染上偷眼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矫正呢?于是她一下就爆发了,一下就爆炸了——请注意,这次爆发和爆炸就比前一次的爆发和爆炸更进一步了,于是她就毫不犹豫地将以前面瓜没有扣到自己头上的稀粥,现在终于由她扣到了面瓜的头上——如果面瓜过去提前把粥扣到了她的头上,仍然我行我素地“踢溜踢溜”地喝粥,不偷眼看人,那么今天稀粥的倒扣就可以避免——当稀粥已经扣了出去——不管对象是谁——第二次的重扣还有什么意思呢?——而你过去没有扣,等到别人扣到你的头上的时候,你也就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当这晚滚烫的稀粥扣到面瓜头上时,他还不知道牵牛愤怒在什么地方呢,他还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呢,当他整个头开始在那里无声地流粥和脑袋一下让煲了个半熟的时候,我们的面瓜哥哥顶着这滚烫的稀粥还在那里楞楞地想:

“这一切从何而来呢?”

“这一切从何说起呢?”

而我们的牵牛还在那里杏眼圆睁不依不饶呢,指着面瓜开始大声地哭骂:

“面瓜,我操你活妈!”

“你喝粥怎么是这个操形呢?”

“你怎么能一声不出就喝下三碗稀粥呢?”

“面瓜,不为别的,就为这喝粥,我和你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