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瞎鹿又露出凶相,瞪大已经不瞎的通红的眼珠子,凶恶地看着我。接着又一挥手,似要马上发配我去切洋葱。好象事情还没开始,我就犯下了错误一样。我用手拉着瞎鹿的衣襟哀求:
“瞎鹿叔叔,您先不要让我去切洋葱,您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吧。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我对您还是有感情的。别说您本来就与众不同,您生活在我们这帮鸡中本来就委屈了您——您本来就是长脖子鹤,就算您本来不是鹤,您是和我们一样的鸡,不说您现在发迹成了影帝,就算您直到今天还没有发迹,还瞎着两只眼睛在走街串巷;我单凭对您的感情,也不会把您写得和众人一样。当您和众人不一样时写出您的不一样不算什么本事,当您和众人一样的时候,我就看出您和众人的不同,这才叫有眼识真珠和大浪淘沙呢。世上众生芸芸,到处是一片模糊,狗头金被埋藏和遮蔽久矣,谁是识得真金和擦去它身上灰尘的人呢?您日常有这种苦恼,我日常就没有这种苦恼吗?不从别的方面出发,单从惺惺惜惺惺的角度,从人生有一知己足矣的角度,我也得把您这一章给拔高升华。虽然道绕得远了一些,但不是把您的历史也捎带出来了吗?从这一点出发,我哪里是写您呢,我写您也就是写我自己呀。我说大的道理您不相信,您老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您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那些大而不当的话我都不信哪还能蒙住您呢?但您得信我这点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的感情吧?我写您就是写我自己,您还怕什么呢?您刚才不还说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吗?怎么事情还没有开始,您就怀疑上我的真诚了呢?我打小长到现在,小的虽然不才,做事总是七零八落,但具体到我的人品,被人怀疑还是头一遭呢。从这点出发,我还有些委屈呢。虽然品质优良不说明任何问题,不说明把事情办成,但是当事情还没有开始的情况下,你怎么能怀疑我的能力呢?戴着被人怀疑的枷锁去为人做事,满腹心事地就上了镜头或是上了床,这事还怎么能做好和电影怎么能拍好呢?你刚才还说你有政治家的风采,现在看,让你指挥打仗你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将军。告诉你瞎鹿,我本来可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写这本书,我在生活的大书里也活得有滋有味,我的朋友还没有死绝,猪蛋叔叔和牛根哥哥都对我不错——当我们不信上帝和绝对真理的时候,我们只有信朋友了。现在事情还没有开始,你就把我看了个根里歪,你就把我这点人生的希望和寄托像灯头的火一样给掐灭了,给我剩下的不就是对人生和世界的绝望了吗?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呢?我还怎么真诚地面对我的朋友和观众呢?我今天要是为此上了吊,俺爹就会来找你要人命——俺爹那个人你是了解的(所以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俺爹犯浑虽然在日常生活中给我添了无尽的麻烦,但到了事情的关键时刻,俺爹的这点浑,竟出来给我撑腰了。谢谢您,爹。),到时候你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何去何从,现在你做出选择吧!……”
话说到这里,我倒是比瞎鹿理直气壮。当我把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压到瞎鹿头上时,瞎鹿——到底还是我善良的叔叔呀,他倒是束手无策了。别人不发火认矬的时候,他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跳着脚跟你在那里瞎闹;当你真发了火,他的火就不知不觉溜到爪哇国和马来西亚去了。这时瞎鹿就忘记他刚才的发火和他发火的也很有道理的原因,好象我们两个在一起谈了这么半天,我发火和恼火是头一次就占了上风;虽然他在外边闯荡世界这么多年,已经功成名就,但从本质上看,还是我们村一个憨厚的村民呀;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瞎鹿就露出他过去时光的可爱的本相了。他变得腼腆了,对世界不好意思了。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影帝,这时他倒是不知把自己和芸芸众生给择开,这时他倒是芸芸众生得很哪。他甚至忘记自己的眼睛大发光明已经十来个世纪了,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瞎子呢。他心里还怀着残疾人的苦恼和自卑。世界本来一片阳光,我怎么把它给搞乱了呢?小刘儿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把他给得罪了哪?今后我要在生活和人生的路上遇到些沟沟坎坎和坑坑洼洼,谁还能给我以指点呢?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搓着手,低声下气地对我说:
“小刘儿弟弟,不要再生气了,一切都是老哥的不是。原谅我刚才的狂妄和无知。是我把世界给搞乱了,现在我再把它给恢复起来,可以了吧?您刚才不还说,您有这么一个优点——当然这个优点我也是很赞赏的了,就是当一个人把话说错了,可以重说;刚才我把话说错了,我现在重说,可以吗?您的人品和能力是无可怀疑和无可挑剔的,一切都是我心胸狭窄给弄错了;现在我赞成您的人品,相信您的能力;我刚才对您怀疑,现在看并不是对您不放心,而是对自己的不放心和对自己的不自信,接着又把这种对自己不放心和不自信的愤怒,转嫁到了您的头上。这是不道德的!想想也是可笑呀,不就是哥儿俩想在重写历史的时候做一点手脚吗?不说我本为在世界上取得了成绩,不说我现在早已不是当年的瞎鹿而是一个影帝,就是我狗屁不是,有您大侄子把着篡改历史和通往天堂的权力,我一个瞎鹿也就是您的亲人摆在其中,安排谁都是安排,把谁写成英雄都是写,那与其写别人,何不写自己人呢?与其安排别人,何不安排瞎鹿呢?既然是这样,我还怕什么呢?我刚才的担心纯属多余。大兄弟,现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杆子插到底,刚才是我说错了,现在我重说,或者干脆算我刚才一切都没说,我现在就是把我的一切,把我的命运、人生、荣誉、光荣和梦想都交给了您,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接着您就看着办吧——这总可以了吧?至于巴尔·巴巴,就算是跟着我的一条狗,您打狗看主人,您写狗也看一看主人,手下留情,给它个一线天让它钻过去,也就是了。虽然我刚才胡涂,但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我说不说,我打不打招呼,我控制不控制,我遥控不遥控,我都会在您的史上和书里占一个重要的章节,您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