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鼓嘟着嘴说:
“那不一定,也得看历史的本来面目和它的发展方向呀。”
瞎鹿努力给我挤着笑脸,做出相信我也相信他自己的姿态,大言不惭和故意大大咧咧地说:
“不会,我相信我的老弟。历史如何发展和它的发展方向,还不都在您的心中和您的笔下吗?我想着——当然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历史怎样发展和它的发展方向,您早已在心中给我们筹划好了。这一点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我是一个演员,我还不知道编剧在创作中和在历史中的作用和地位吗?您把握着我们的命运和掐着我们的脖子呢。我以前羞于说,也是爱面子了,你就原谅我的肤浅和无知,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顾不得面皮了——假如说我以前还取得过一些成绩,也是受您的启发呢——并不仅仅是现在受您的启发和得到您的照顾;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是要割断历史和自己的成长史而恩将仇报了。刚才您不是还讲恩仇关系吗?您的那一点论述我也特别地感兴趣和特别地赞成。我也就是爱面子不说罢了。自打我走上从艺的道路,我就是读您的书长大的呀。《乌鸦的流传》、《大狗的眼睛》……哪一篇我不会背呢?拍哪一部戏之前,我不是把它们读来读去从里面得些启发和找到些表演的情感依托呢?我不是现在用得着您了才来称赞您,您的书,怎么就写得那么对我们的心思和深入我们的心灵呢?为什么不管什么人,什么样的感情,都能从您的书里找到呢?这不是一部百科全书是什么?——我把我过去的一切,都归到您的身上,现在我剩下一无所有和一穷二白了,至于我今后怎么办,您就看着安排吧。我现在身上就剩下一条裤头,您就不能给我些春天的温暖吗?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现在杀了人吗?……”
说着说着,瞎鹿又在那里委屈起来,开始用袖子抹起了眼泪。我和瞎鹿,就像过了几十年的破烂夫妻一样,在那里撕破絮一样撕来撕去。一会儿你在委屈中占了上风,一会儿我在委屈中占了上风。情感早已经麻木,在一箱一箱的烂絮中,我们找不出属于双方的情感,还找不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委屈吗?谁还没攻击对方的老材料和老方法呢?这时我才真正理我们为什么要放弃性关系和开始搞同性关系了。但也正因为委屈的易寻和转折的加快,正因为我们相互熟悉得已经陌生了,我们安慰起对方来——安慰的转换,也像委屈和攻击对方一样是约定俗成和轻车熟路了。看到不知不觉我们的角色又发生了变化,看到瞎鹿又成了委屈的一方我变成了迫害的一方,我就又必然得出来安慰他了:
“别哭了别哭了。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嘛。接着我问你几个问题,看你如何回答——如果你能回答得我满意,我们就握手言和,我就自然在历史中对你有一个交待;否则我们再从头开始,一切再重说,你说好不好?”
看我对历史松了口,我们的影帝瞎鹿,也就回心转意和把委屈转为惊喜了。这正是他闹了一场和我闹了一场言归于好和讨价还价的必须归宿。他像一个哭够的孩子现在又找回自己的糖块一样,在那里偷看大人一眼,自己默默地点了点头——还故意做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这一套我都懂和颠来倒去地做过好多遍了,于是我就径直问:
“我只要在历史上给你一个适当的位置,你就不再跟我胡搅蛮缠对吗?”
瞎鹿点了点头。
“单是不胡搅蛮缠还不够。在我书写你的过程中,你能保证给我创作自由吗?”
瞎鹿点了点头。
我问:“在基本事实存在的前提下,塑造这个人的时候,能让我百花齐放吗?”
瞎鹿点了点头。“能让我把自己的感情溶到人物之中去吗?”
瞎鹿又点了点头。
我拍着手说:“那好,我就单独抽出来给你一章!”
瞎鹿破涕为笑,我也达到了目的。虽然我们像飞走的苍蝇一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说了半天等于一切都没说,但是我们还是像双方都斗胜的公鸡一样,虽然头上身上破皮掉毛的,但还都故做惊喜——心底里又有些相互怜悯——地拥抱在一起。我们的历史观和方法论可统一到一块了——虽然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就没有什么个性就没有什么看法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我们也终于发现了自己。我们为这个欢呼吧,我们为这个骄傲吧。我们甚至还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们又相互安慰说,两个伟人的相遇就好象两颗行星的相遇一样,总要碰撞出一些思想的火花嘛!放心放心,我们紧握着对方的双手,就要告别了。瞎鹿叔叔,让我再送您一程。大侄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色也不早了,前边30里就是客店,我还可以再赶一程,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接着,瞎鹿又解开自己的褡裢,从盘缠里拿出一块银子,放到我的手上,说前边山高水险,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侄子生性懦弱,在外在家,常受人欺负,叔叔不在的日子,平日炊饼做三屉,从明天起就做一屉;在街上卖完,太阳高高的就回家去坐地;人不惹你,你不要惹人;人就是惹你,你也不要惹人,等叔叔回来,再和他们计较;老婆欺你,你不要烦恼,处处看“她”脸色给“她”多递些小话——这是你瞎爷爷当年临死时告诉我的,当我听到我爹传给我的临终遗产是这样一个人生经验的时候,我也不禁潸然泪下。现在我们分手,我也把这话传给你吧。——就是你的“女人”在外偷了汉子,你也要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万万不可跟人计较,让这“女人”和奸夫联合起来用毒药把你灌死。历史上这种例子还少吗?你就不要上这个当了。你以为你去捉奸是捉了人家,捉不捉奸人家不也抱着痛快过许多次了吗?你等于去捉自己。再让人家一脚踢了心窝子,等我回来给你报仇一切也都晚了。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早早卖完炊饼老老实实在家坐地呢。你手里那块银子呢,不是让你拿着下酒馆吃喝的,你就老老实实放在你贴身的保险裤衩里,以备不时之用吧。既不让你老婆知道,也不要让你爹知道。对付起你老婆和你爹,就像对付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一样,你都不是对手。临分别的时候,我只能说,我的大侄子,你就好自为之吧。我最大的盼望是,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你。说到之里,俺瞎叔叔就把他的褡裢背到了自己肩上。我对着世界上这个唯一的亲人,拜了三拜,接着叔侄两个又拉了拉手,洒泪而别。人生自古伤离别,更哪堪零落清秋节。当然伤感归伤感,不过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人生这样的分别也不多呀。为了这个分别,我摇头感叹了好多天。后来果然就被瞎鹿叔叔给说中了,单为这感叹,回到家里,俺的“女人”就摔盆打碗地斥责了我好几天呢。哪里来的叔叔,就拽着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亲人就在身边,你还没本事顾及,倒是为了别人在那里长吁短叹了。我当初嫁你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听说有这么一个叔叔呢?他在我们家呆的这一段,我看他就对我有调戏之意,对这样的人你不把他当作仇人你不在乎他对我的动手动脚哪我还在乎什么也就罢了,现在你又拉着他的影子和扯起他的幌子当作日常感情的消费和人生的支撑点,怎不让人生气?你爹妈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东西?你要想戴绿帽子和想当肉头,哪还不容易吗?我如果只顾自己的快乐不考虑别人,我三分钟就可以解决一个。但任“她”在那里摔盆打碗和嘀里叨唠,我就是记着俺瞎鹿叔叔的话,把手放到俺的前裆上捂着那块银子一言不发。你在外边可以偷汉子,但是我的银子就是不让你偷去。不行我就找小蛤蟆给我提前打一个钢铁裤衩。但因为俺的“女人”这时正忙着外面的事情,在外和别人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一上床就呼呼大睡,倒也没有时间考察和盘问我的裤衩,我们两个倒是在这段时间里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这才使我有功夫继续写俺瞎鹿叔叔这一章。这个时候写起来我就格外地激奋和带有感情了——这就不是感情的零度和生活的原生态了吧。你这个聪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