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寄来的点心。眼下,这种点心成了稀罕物。店头上看不到,听说只供应军队和官府。”
我们要了薄茶,吃了从未尝过的西洋干果子般的东西。越是紧张,碎末就越是不断向我闪光的黑哔叽制服的膝盖上撒落。
军官和官僚只重视神社,轻视佛寺,甚至压迫佛寺。父亲和住持对此甚感气愤,他们讨论今后应该如何经营寺庙。
住持微胖,当然也有皱纹,可是每一条皱纹深处都洗得很洁净。圆脸,鼻梁很长,呈积聚的树脂形状。脸盘如此,剃光的头形显得很威风,看来精力都集中在那里。惟有这脑袋是极富动物形象的。
父亲和住持的话题转移到僧堂时代的回忆上。我眺望着院子里的陆舟松。这棵巨松枝柯低俯、蟠曲,呈船形,惟有船舳的枝条高高上举。临近闭园,好像进来一批团体游客,隔着围墙从金阁方面传来阵阵嘈杂声。那脚步声、说话声都被春日黄昏的天空吸收了,听不到尖利的嗓音,似乎带着几分圆润。那足音虽然像潮水一般远去了,但依然感到那是从地面上杂沓而过的芸芸众生的脚步。我抬眼凝望着夕暮残照之中金阁顶端的那只金凤凰。
“我想把这孩子……”
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回头望着他。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我的将来就被父亲托付给道诠法师了。
“我也活不多久了,到时就请关照一下这孩子吧。”
道诠法师到底是法师,也没有虚应故事地安慰一番。
“好吧,交给我了。”
令我惊讶的是,其后他们俩兴高采烈大谈各种名僧之死的传说。一位名僧说了句“啊,真不想死”就死了;也有的名僧像歌德一样,死前说道:“再给我些光明。”还有的名僧临死前在计算自己的香火钱。
住持请我们吃了一顿药石饭,当晚就决定睡在寺里。晚饭后我又催促父亲再去看看金阁。因为月亮升上来了。
父亲和住持久未相见,谈起话来十分兴奋。他虽然很累了,可一听说金阁就喘着粗气,扶着我的肩膀,紧跟着来了。
月亮从不动山侧面升上天空。金阁的内部承受着月光,静静地叠印出一团斑驳而复杂的暗影。清澄的月光只在究竟顶的花头窗窗棂上滑动。究竟顶高旷、轩敞,仿佛那里潜隐着迷蒙的月色。
夜鸟从苇原岛背后鸣叫着飞上天空。我感到了父亲清瘦的手压在我膀子上的分量。我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月光之下,我看到父亲的手化作一根白骨。
***
回到安冈以后的那些日子,曾使我大失所望的金阁,又在我的心目中复活了。金阁仍然是美的,不知何时,它已经比我看到它时更加美丽了。我无法说出它究竟美在何处,但梦想中孕育成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返回来更加刺激着梦想。
我不再从实际的风景和事物中追逐金阁的幻影了。金阁逐渐变得深沉、坚固和实在了。那一根根梁柱、花头窗、屋脊和顶端的凤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伸手可及。纤细的局部,复杂的全貌,相互映照,使人联想到音乐的一小节,不论截取哪一部分,都能带出整体,鸣奏着金阁的全部乐章。
“父亲说过,地上最美的东西是金阁,这话很对。”
我给父亲的信,第一次这样写道。父亲把我领回叔父家,又回地岬上那座寂寞的寺院去了。
不久,母亲打来电报,说父亲大量咯血,去世了。
***
?金阁寺,京都市北区鹿苑寺的别称。应永四年(1397)秉足利义满之遗命,将衣笠山麓所建别墅辟为佛寺,开山为梦窗国师,属临济宗相国寺派。十三社殿中仅存柱、壁、勾栏饰以金箔的三层金阁。一九五〇年遭火焚,一九五五年修复。
?中古时代贵族住宅形式。中央面南建筑寝殿(主人住居,兼招待宾客),左右及背后设厢房(内眷居处)。寝殿与厢房以回廊连接。寝殿南隔中庭掘池,筑湖心岛。临池建钓殿、泉殿。建筑物内全部铺设木质地板。
?狩野正信(Kanomasanobu,1434-1530),室町后期画家,狩野画派始祖。称大炊助(oinosuke)。初学周文。以俗人水墨画家升任御用画师。仕足利义正和义尚。开狩野画风之基。
?原文作“庭诘”。禅宗规定,游方僧进入专门道场修行,先于玄关旁终日坐在自己行李上低头自省。
?原文作“旦过诘”。游方僧经过“庭诘”,再于小屋中坐禅三天。
?经过以上两种修行的行脚僧,方可成为一山大众(云水)之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