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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7)

作者:三岛由纪夫

……我果然站到鹿苑寺山门的前边了。这时,我心里怦怦直跳。从此,我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了。

太阳西斜,群山烟霭缭绕。几个游客和我们父子一前一后进了山门。大门左侧是围绕钟鼓楼的梅林,枝头挂着残花。

父亲站在长着一棵大栎树的本堂玄关前,请求引见。住持传话说正在待客,希望再等二三十分钟。

“趁着这当儿,先看看金阁吧。”父亲说。

父亲大概特意想叫儿子看看,凭着他的面子可以免费进去参观。可是,卖门票和卖符牌以及在门前收票的人全换了,同十多年前父亲常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下回再来还会换人的啊。”

父亲灰着老脸说。可是,我却感到,父亲对所谓“下回再来”已经缺乏信心了。

但是,我故意装出孩子气模样(我惟有这时候或故意演戏的场合,才像个少年),高高兴兴走在前头,几乎是一路小跑。于是,让我魂牵梦绕的金阁,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全貌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镜湖池这边,金阁隔着水池在夕阳里显露着它的正面。漱清在左前方半隐半现。漂浮着斑驳的藻类和水草叶子的水面,映着金阁精致的投影。这个投影显得更加完美。夕阳将池水的反射映照于各层庇檐的里侧,晃漾不定。比起四周的光亮,庇檐里侧的反射更加鲜明耀眼,宛如将远近技法加以夸张的绘画,金阁巍然屹立,给人略显后仰的感觉。

“怎么样?挺漂亮吧?一层叫法水院,二层叫潮音洞,三层是究竟顶。”

病中的父亲将骨瘦如柴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有时歪着头眺望,引不起任何感动。这只不过是一座陈旧而灰暗的小小三层建筑,屋顶的凤凰看上去只能像乌鸦一般。谈不上什么美,只能给人一种极不调和的动摇之感。我想,所谓美,就是指这种不美的东西吗?

假若我是一个谦虚好学的少年,在未曾感到失望之前,一定为自己太没有鉴赏的眼光而悲叹。然而,我心中原有的美好的预感一旦遭到破坏,那种痛苦就一下子剥夺了我其他的一切反省。

我怀疑金阁掩饰了它的美丽,抑或将美丽幻化为别的东西了。美为了保护自己,时常会蒙混人的眼目。我应该更加亲近金阁,排除自己眼里觉得丑陋的障碍,逐一检点细部,亲眼观察美的核心。既然我坚信美是可视的东西,这样的态度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领我恭恭敬敬登上法水院的廊缘。我首先看了玻璃橱里精巧的金阁的模型。这个模型使我非常满意。它更接近我梦中的金阁。而且,大金阁里头收纳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金阁,如同大宇宙里存在一个小宇宙,引起人们无限的对照联想。我也开始做梦了,我想象着一个比这只模型更小、更完备的金阁;同时也想象着一个比真的金阁无限广大、几乎可以包容世界的金阁。

但是,我的脚不能一直站在模型前边不动。接着,父亲又带我到闻名的国宝——义满像前面。这尊木雕像称为鹿苑院殿道义像,是义满剃度以后的名字。

不过,我也只看到这是一尊煤烟熏黑的奇妙的偶像,感觉不出丝毫的美。再到二楼的潮音洞去,看了据说出自狩野正信手笔的天使奏乐的天棚画。接着又看了三层究竟顶各处残留的可怜的金箔的痕迹。这些,我同样没有觉得美在哪里。

我倚着纤细的栏杆,呆呆俯视着池子表面。池水映着夕阳,犹如生锈的古铜镜的镜面,垂直地反射出金阁的倒影。水草和藻类深远的下方,映着夕暮的天空。这天空和我们头顶的天空迥然不同。水里的太空澄明、充满着寂光,自下方和内里将地上的世界囫囵吞没,金阁沉下去了,在那里被洗涤尽净,宛若一块黝黑、光洁而带有锈迹的巨大的金碇。……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和父亲是禅堂的朋友。道诠和尚和父亲一起度过三年的禅堂生活,是朝夕与共的伙伴。两个人同样进了义满将军亲自建立的相国寺专门道场,经过“低头悔过”和“三日坐禅”才得以入众的。道诠和尚和父亲不仅是共患难的朋友,他们在开枕时刻之后,还时常一起翻越围墙,出外嫖妓,寻欢作乐。这是很久以后,道诠法师心情高兴时跟我说的。

我们父子拜谒完金阁,再次折回本堂的玄关,马上又被领着走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大书院住持的房间,从这里望去,长着闻名的陆舟松的庭园尽收眼底。

我穿着学生制服,收缩着膝盖,拘谨地坐在那里。父亲一进来,立即放松多了。父亲和这里的住持尽管经历相同,但面相各异。父亲久病体弱,福薄命苦,肌肤惨白;而道诠和尚看起来却似一团桃红蛋糕。毕竟寺殿华美,和尚的桌子上也堆满了各处寄来的包裹、杂志、书籍、书信等物,有的尚未打开来。和尚用胖乎乎的手指拿起剪刀,灵巧地解开一只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