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皓月当空,金阁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被建造。因此,我梦想的金阁周围必以浓重的黑暗为背景。金阁静静坐落在黑暗中,优美、细密的梁柱构造,从内里微微闪耀着光辉。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作何评论,美丽的金阁总是无言地显示着纤细的构造,忍耐着周围的黑暗。
我又想起那只立于屋顶,经受长年风吹雨打的金铜凤凰。这神秘的金鸟,既不报时,也不奋飞,一定忘记自己是一只鸟吧?然而,以为它不飞是错误的。别的鸟都在空中飞翔,这只金凤凰也应该是展开光明的羽翼,永远飞翔于时间的海洋里。时间的波浪不住地扑打着这双羽翼,接着向后方流逝。只因为正在奋飞,凤凰只要显示出不动的姿态,怒目而视,高展羽翼,翻动羽尾,用金色的双腿稳稳站立,这就够了。
这样一想,我觉得金阁本身就是一艘渡过时间的大海驶来的美丽的航船。美术书上所谓“壁少而通风的建筑”,就是想象为船的结构,以复杂的三层屋形船面临水池,也就是引发人们的想象,把池水当作海洋的象征。金阁度过了众多的夜晚,这样的航海无穷无尽。而且,白昼里,这只奇异的航船停泊下来,供俗众任意游览;夜间,借助周围的黑暗,鼓起屋形的船帆,继续启碇航行。
我的人生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美这个东西,这样说一点儿也不过分。父亲是乡间一位朴素的僧侣,缺乏词汇,只是教给我“这个世界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了”。在我未知的时代已经存在着美,这一思想不能不使我感到焦躁与不满。如果那里确实存在美,那么我就是疏离于美之外而存在的了。
然而,金阁对于我决非一种观念,而是一个实体。尽管群山阻隔着它的远景,但只要想看,走到那里就能看见。美,是一种伸手可及、举目可望的东西。我知道并确信,即使在各种纷乱的变化过程中,不变的金阁依旧端然而在。
有时候,金阁似乎是攥在我手心里的小巧玲珑的工艺品;有时候,又像高耸云天的巨大怪物般的伽蓝。所谓美,本来就是不大不小、适乎其中的。可是,少年的我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因此,夏天里我即使发现一朵小小的野花,看到那浥满朝露、放出迷离光彩的样子,就认为如金阁一般美丽。还有,当我看到山对面浓云攒聚,雷声滚滚,晦暗的边缘金色闪亮的当儿,这种壮大的景象也使我联想到金阁。到头来,哪怕望一眼美人儿的姣好容颜,心中也会立时泛起“美如金阁”这样的形容词来。
这趟旅行是忧伤的。舞鹤线自西舞鹤发车,中间停靠真仓、上杉等小站,经绫部开往京都。客车很脏,沿保津峡等多隧道之处,煤烟无情地扑向车厢内,父亲每每被煤烟呛得咳喘不止。
乘客中多数人都和海军多少有些关系。三等车厢,挤满了下士官、水兵、员工,以及去海兵团探亲回来的家属等。
我望着窗外春季浑浊而阴沉的天空,看了看父亲国民服外敞开胸口的袈裟,也看了看满面红光的下士官们几乎涨开金扣子的胸膛。我仿佛感到自己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不久到了成年,我也会被选拔入伍。但是,我即便成为一名士兵,能否像眼前这些下士官一样忠实而负责地生活下去呢?总之,我脚跨两个世界。我虽然年纪轻轻,丑陋而顽固的凸露的前额下边,就有了一个父亲执掌的死的世界和一个青年人的生的世界。我感到,战争作为媒介,将这两种世界结合在一起了。我也许将成为二者的结合点吧。事情很明白,我若战死了,眼前的歧路不论选哪一条,结局都一样。
我的少年时代在黎明前的微光里浑浊起来。幽暗的世界太可怕了,而白昼般历历可见的生不属于我。
我一边望着父亲的咳喘,一边望着窗外的保津川。河水呈现着化学试验使用的硫酸铜一般浓丽的深绿色。每当钻出一座隧道,保津峡离线路忽而很远,又忽而意外地挨近眼底,于平滑岩石的包裹中,轰隆轰隆旋转着它的深绿色的辘轳。
父亲在车上摊开白米团子饭盒,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的心意。你只管高高兴兴地吃吧。”
父亲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似的说罢就吃饭了。他撮起一个不大的饭团,好容易吃了下去。
我未曾想到,这趟煤烟黝黑的古老的列车是驶往京都的,我只觉得它是向着死亡的驿站前进。这样一想,每当钻入隧道车内弥漫的黑烟,就散发着火葬场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