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禅海和尚一点儿也不感到拘束,他初次见到我,就说我很像父亲。还说我长成大人了,父亲的死很令人惋惜什么的。他接连不断地爽朗地说着话。
和尚有着老师所没有的素朴和父亲所缺乏的力量。他的面孔被太阳晒黑了,鼻翼张得很大,浓眉高高隆起,积成了肉疙瘩,那副模样,活像雕成的能乐剧的假面具。他的五官并不匀称,但内力充足,而且这种力量随意表露出来,打破了形象的均衡。就连突起的颧骨也像南画中奇峭的山岩。
尽管如此,这位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的和尚,却有着震撼我的心灵的亲切之情。这不是世上那种常见的亲切,而是像长在村口的根深叶茂的大树,将清荫罩在旅人身上,抚慰他好好休息的那种亲切。这是一种像树根一般扎手的粗糙的亲切。他越是说下去,我越是提高警惕:自己的决心千万不能被这种亲切弄得迟钝了。于是,我又进一步怀疑,这和尚是不是老师专门为我邀请来的?为了我,特意从福井招请和尚进京,这种事儿不大可能。和尚这位奇妙的偶然的客人,只不过是最好的摊牌的证人罢了。
盛满两升酒的白瓷大酒壶喝空了,我对他略一施礼,就到厨房去拿酒。我捧着灼热的酒壶回来时,身上产生一种未曾有过的感情。虽说我从未有过希望被人理解的冲动,但到了这会儿,我却希望能被禅海和尚所理解。重新回来为他斟酒的我,眼睛和刚才不同了,和尚该能看出来,比先前更率真、更明亮了。
“您对我怎么看?”
我问。
“唔,看样子是个很认真的好学生。背地里喜欢干什么我不知道,但可悲的是现在和过去不同,要玩也没有钱啊。你父亲和我,还有这里的住持,年轻时可放荡啦。”
“您看我是个平凡的学生吗?”
“平凡比什么都好,要的就是平凡。平凡谁也不会见怪啊。”
禅海和尚没有虚荣心。作为高僧,这是容易陷入的弊端。因为他们从人物到书画古董,具有万般敏锐的眼光,所以有些人说话不加断定,以免鉴定错误日后遭人耻笑。当然,他们也会发挥禅僧风格的当场独断,但在某些方面总留有意味深长的余地。禅海和尚不是这样。很显然,他凡是看到的,怎么想就怎么说。对于那些映现于他的单纯而深邃的眼睛里的事物,不去特别追求意义,也不管有意义还是无意义。而且,我感到和尚比什么都伟大。他看问题,例如看我,和尚只是用眼睛看,并不借助什么特别的手段故弄玄虚,他像别人一样地看。在和尚看来,单纯的主观世界是没有意义的。我明白和尚想说什么,徐徐变得安然了。只要别人认为我平凡,那么我就是平凡的人,不论干出什么异常的行动,我的平凡总会像篮子淘过的米一样保留下来。
我不由把自己想象为一棵枝叶茂盛的小树,静静站立在和尚的面前。
“那么人们怎么看,我就怎么活着,这样可以吗?”
“那样也不成。你要是干出什么出奇的事情,人们就会另眼相加。要知道,世人是健忘的啊。”
“别人看到的我,和我想象中的我,哪一个更持久呢?”
“两者都将会立即中止。即使费尽心思想持久,也总会中止的。火车奔跑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火车停止了,乘客就必须从那里步行。奔跑也是停止,休息也是停止。死是最后的休息,即便如此,但也没人知道能持续多久。”
“请把我看透吧。”我终于说,“我呀,不像您所想的那样,请看透我的真心吧。”
和尚喝着酒,直直盯着我看。那凝重的沉默宛若经雨打湿的鹿苑寺黝黑的大屋顶,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我战栗了。和尚对于这个世界,也遽然腾起了爽朗的笑声。
“用不着看透,一切都表现在你的脸上。”
和尚说道。我觉得我完全地毫无保留地获得了理解。我开始感到一片空白。就像渗入这片空白的水滴,我行动的勇气鲜明地涌现出来了。
老师回来了。晚上九点,四个警备员照常出外巡逻去了。没有一点儿异常的情况。归来的老师同和尚把盏对饮。深夜零点三十分光景,师弟把和尚领到宿舍就寝。接着,老师洗澡,谓之“开浴”。二日凌晨一点,击柝声停了,寺院一派宁静。雨依然无声地下着。
我独自从床铺上坐起身来,估摸着鹿苑寺沉滞的夜。夜次第增加密度和重量,我五铺席的储藏室粗大的房柱和门板支撑着古老的夜,看起来十分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