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嘴里试验着结巴,说出一个词儿,简直就像平时从布袋里掏东西一般,总是挂在什么上头,很难拿得出来,等狠狠折腾我一阵子之后,这才出现在嘴边。我内心的厚重与浓密犹如今晚的黑夜,而语言就像深夜水井里的吊瓶,磕磕碰碰地升上来了。
“眼看到时候了,再忍耐一会儿。”我忖度着,“我的内心和外界之间这把生锈的锁顺利地打开了,内心和外界打通了,风从那里自由地吹过。吊瓶张开羽翼轻轻飞升,一切都以广大的原野姿态在我面前扩展,密室消亡了。……它已经来到我的眼前,我一伸手就能触及到。”
我充满幸福,在黑暗里坐了一小时。我感到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幸福。突然,我从黑暗里站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走到大书院后头,穿上早已准备好的草鞋,冒着细雨沿鹿苑寺里侧的沟渠走向作业场。作业场上没有木材,满地的刨花淋湿了,散放着浓郁的香气。那地方堆积着买来的稻草,一下子买来四十捆。可是几乎全用完了,只剩下三捆供今晚使用。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回到菜园旁边。僧舍那边寂静无声。拐过厨房来到执事寮时,那里厕所的窗户突然亮了,我立即蹲缩在地上。
听到厕所里有人咳嗽,似乎是副司。不久传来放尿的声音,哗哗哗响了老大一阵子。
我怕稻草被雨打湿了,猫着腰将稻草紧紧护在胸前。微风拂动着凤尾草,下雨天草丛中沉淀着厕所里浓烈的气息。……尿声停止了,听到身子摇晃着撞到板壁上的响声。看样子副司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窗户里的灯光熄灭了,我又抱起三捆稻草朝大书院后面走去。
论起我的财产,只有一只盛着日常用品的柳条包和一只旧的小皮箱。我想把这些全都烧掉。今夜我已经将书籍、衣服、僧装等琐碎杂物,一并装进两只箱子了。你看,我还是挺仔细的呢。搬运途中容易发出响声的,例如蚊帐钩子,还有不着火会留下证据的,例如烟灰缸、玻璃杯、墨水瓶之类,裹在坐垫里,再用包袱包起来,放在别的地方。还有一床褥子和两床被子要一起烧掉。接着,把这些大件行李一点点运到大书院后门口,然后再去拆掉金阁北侧的板壁。
一根根钉子,像插进软土一样很轻易地拔除了。我用身体搪住木板免得倒下来。朽木的外表湿漉漉、胀鼓鼓地蹭在我的脸颊上,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重。我把拆卸的木板横放在一旁的地面上。瞥一眼金阁的内部,依然一团漆黑。
木板宽度正好可以斜着身子进去,我随即潜入金阁的黑暗之中。出现一张奇怪的脸,吓了我一跳。原来在擦火柴的时候,金阁模型的玻璃柜上映出了我的面孔。
都什么时候了,我却盯着玻璃柜里的金阁瞧得入神。这小小的金阁映照着月亮般的火影,摇曳生姿,一组纤细的木质结构蹲踞在一派不安的气氛中。倏忽又被黑暗吞没了,火柴燃尽了。
我惦记着那熄灭的红火星儿,就像在妙心寺看见的那个学生一样,认真地用脚踩灭了,这实在有点儿奇怪。接着,我又重新擦着了一根。走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前边,来到香火柜旁,上面镶着一排投钱用的木格子,在摇摆的火柴光里隐约飘浮。香资柜里面有鹿苑院殿道义足利义满的国宝木雕。这是一尊身着法衣的坐像,衣袖向左右延长,笏板由右手横向左手。瞪着眼睛,剃得溜光的小头,脖颈缩在法衣领子里。眼睛在火光里闪耀,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小小的偶像显得阴惨惨的,守坐在自己建造的馆舍角落里,不得不放弃昔日的统治。
我打开通往漱清的西门,前面提到过,这是可以从里面打开的双扇门。雨夜的天空,从金阁内部看上去颇为明净。潮湿的门扉发出低低的吱吱声响,青蓝的夜气乘着微风涌了进来。
“义满的眼睛,有义满的眼睛。”我从门内一跃身子跳到门外,跑回大书院的路上我这样想着。“一切都在他的眼前进行。他什么也看不见。一个早已死去的证人面前……”
奔跑时,裤袋里的东西发出了响动,是火柴盒的声音。我站住,将火柴塞满花纸,消除了响声。另一个口袋装着裹在手帕里的药瓶和小刀,不会发出响声。夹心面包、糯米饼和香烟放在上衣口袋里,本来就没有声音。
接着,我进行机械性的作业。我把堆在大书院后门边的行李分四次搬到金阁内的义满像前面。最初搬的是,摘掉钩子的蚊帐和一床褥子。第二次搬的是两床被子。其次是皮箱和柳条包。然后是三捆稻草。这些东西杂乱地堆在一块儿,三捆稻草夹在蚊帐和被子之间。因为蚊帐最容易着火,用一半披在其他物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