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金阁安装了最新式火灾自动警报器。金阁内部达到一定温度时,警报声就能一直传到鹿苑寺事务室走廊上来。六月二十九日晚,这只警报器出了故障,发现故障的是老向导。他在执事宿舍里报告了这件事情,我正巧在厨房里听到了。我想我听到了上天的鼓励。
第二天三十日早晨,副司给安装机器的工厂打电话,请他们来修理。心性善良的老向导特地把这事告诉了我。我紧咬嘴唇。昨夜倒是个实行的机会,我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傍晚,修理工人来了。我们一个个好奇地看着修理的情景。修理花了很长时间,工人只是一个劲儿摇头,围观的人也都逐渐散了,最后我也只好走了。剩下的就等着修理成功,工人试验着拉响警报,让声音传遍整个寺院了。对我来说,只要等着这个绝望的信号就行了。……我等待着。夜色如潮水一般涌上金阁,修理的小小灯光还在闪亮。警报没有响。工人死心了,他撂下一句话,说明天再来,就回去了。
七月一日,工人没有如约再来,寺里也没有催促他们尽早来修的理由。
六月三十日,我又去了一趟千本今出川,买了夹心面包和糯米饼。因为寺里不给吃零食,我经常用有限的几个零钱,从那里买些少量的食物。
但是三十日买的点心既不是为了填肚子,也不是为了帮助服用安眠药,勉强地说,是一种不安的心绪迫使我干的。
手里的鼓鼓囊囊的纸袋和我的关系,我即将着手进行的完全孤立的行为和毫不起眼的夹心面包的关系。……阴沉的天空渗下来的阳光,犹如闷热的雾霭笼罩着古老的街衢。汗悄悄流着,突然在我背上划出冰凉的水线。我疲惫不堪了。
夹心面包和我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估摸着,面临行动不论精神如何紧张和集中,我的被留下来的孤独的胃袋依然寻求其孤独的保障。我感到我的内脏就像那可怜的、然而决不驯服的家犬一样。我很清楚,不管一颗心如何觉醒,胃和肠这些迟钝的脏器,依然沉溺于那种随意的、不温不火的生活常态中。
我知道自己的胃袋向往什么,它在向往夹心面包和糯米饼。我的精神在追求宝石的过程中,它也在执拗地追求夹心面包和糯米饼。……当人们试图勉强理解我的犯罪意图时,这夹心面包总能提供一些体面的线索吧。人们会说:
“那小子肚子饿极了,倒也是人情之常嘛!”
***
这天终于来了。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一日,前边已经提起过的火灾警报器,这天看来也不可能修好。下午六点,已经得到证实。老向导再次打电话催促,工人回话说对不起,今天太忙不能来,明天一定上门来修。
这天拜谒金阁的人有一百多名。六点半闭馆,人流即将退去。老人打完电话,他的工作也就结束了。他站在厨房东侧门口,呆呆望着小小的菜园。
细雨迷蒙,从早晨起下下停停,好几阵了。微风拂拂,气候不怎么闷热。菜园里的南瓜花,在雨里点点闪现。一旁黑黝黝的田畦里,上月初播种的大豆发芽了。
老人在考虑着什么的时候,总是不住抖动着下巴颏,有时还震颤着镶得不太好的假牙。嘴里每天念着同一种解说词,越来越听不清了,这也和假牙有关系。人们劝他换一副,他不听。他望着菜园,嘴里嘀咕着什么。嘀咕一阵,震颤着假牙,震颤一会儿,又开始嘀咕。多半是抱怨警报器没有及时修理好吧。
听着他那模模糊糊的叨咕,似乎在告诉我,假牙也好,警报器也好,不论如何修理都是不可能修好的。
当天晚上,一位稀客来鹿苑寺探望老师。他是过去和老师共同参禅的僧堂朋友、福井县龙法寺住持桑井禅海和尚。若说老师的僧堂朋友,我的父亲也算一个。
向老师去的地方挂电话,对方告诉说,老师一小时后就回来。禅海和尚这次来京都,打算住上一两天。
父亲曾经高兴地谈起过禅海和尚,我很清楚,父亲对和尚怀有一片敬爱之心。和尚的外观和性格完全是一副刚强、粗放的禅僧的典型。他身长六尺,皮肤黧黑,眉毛浓密,声如洪钟。
寺里的师弟叫我来了,他传达了和尚的意向,和尚说在等待老师回寺的这段时间里,想和我聊聊。这时,我犹豫了。我害怕和尚那副单纯而澄明的眼睛,会一下子看穿我今晚上即将实施的企图。
和尚打坐在本堂客殿十二铺席的厅堂里,正在享用副司为他精心制作的素斋酒食。本来师弟为他斟酒,这回由我代替了。我规规矩矩坐在和尚正对面,伺候他吃喝。我背对着黑暗里静寂无声的雨。于是,和尚也只能看到两种黑暗的风景:我的脸孔和梅雨时节夜间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