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瞧,老师根本没有生病。不管怎么看,那姿态早已失去了骄矜与威仪,在别人眼里,宛如一只可怜的野兽蜷伏在那里。我发现他的袖子在抖动,好像有一件无形的重物沉沉地压在他的脊背上。
那无形的重物究竟是什么呢?我忖度着。是苦恼呢,还是老师自身难以承受的无力感?
随着耳朵渐渐习惯,我听见老师在低声念经,但不知道是什么经文。老师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黑暗的精神生活。相比之下,我拼命试行的小小的罪恶和怠慢,简直微不足道。这个念头为着刺伤我的骄矜而突然出现了。
是的,当时我感觉到了。老师那种团伏于地的姿态,一如被拒绝进入专门道场的游方僧,终日在山门前,垂头打坐在自己的行囊上过日子。假若像老师这样的高僧,也学着新来的游方僧那种修行方式,那么这种谦逊真是令人惊讶。我不知老师对什么如此谦逊。老师是用那种庭园的绿草、树木的叶尖儿、蛛网的夜露,对待天边朝霞一样的谦虚,对待并非出自自己本源的恶与罪,而且原封不动地通过野兽的姿势反映于自身之上。莫非就是这样一种谦虚吗?
“他是做给我看的!”我猛然悟到。没错,他知道我经过这里,为了给我看,才装作这样的。老师明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终于发现对于时世颇具讽刺意味的方法,企图以无言撕裂我的心扉,唤起我的怜悯情怀,最后迫使我屈膝。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时迷乱起来,看到老师这副样子,我被感动了,这是事实。虽然我极力否认,但毫无疑问,我即将滑入爱慕老师的境界线了。但一想到是“做给我看的”,就立即翻然悔悟,我比从前更加坚定不移了。
这时候,我下决心放火,不再指望老师将我放逐与否了。老师和我已经成为互不影响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心无挂碍,不需要借助外力,可以为所欲为地大胆行动了。
朝霞消隐,天空云层攒聚,灿烂的朝阳从拱北楼围廊上退去了。老师依旧团伏在那里。我迈动脚步匆匆离去。
***
六月二十五日,朝鲜爆发战争,世界真的要没落、灭亡了,我的预感被实现了。我必须立即动手。
***
?指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MariaRilke,1875-1926),手指被玫瑰刺伤引起急性白血病而死。
?切除“摩罗”(僧人阴茎)以断淫欲。
?出自《论语》,意思是“北极星近旁有许多星星围绕”,比喻帝王身边有群臣拱手而立。
第十章
其实,我去五番町的第二天,已经做过一次试验。我把金阁北侧板壁上二寸长的钉子拔掉了两根。
金阁第一层法水院有两个入口,东西各有一个,安装着左右对开的门扉。值班老人夜晚登上金阁,从里头将西门锁好,然后再从外面把东门关紧,下了大锁。但我知道,即便没有钥匙也能进入金阁。自东门绕向金阁后面的北侧的板壁,正好护卫着阁内的模型金阁的后方。这木板早已老朽,只要将上下钉子拔掉六七根,就能很容易打开。钉子都松了,用手一拔就掉。所以我试着拔掉了两根。拔下的钉子用纸包好,藏在桌子抽屉的尽里头。过了几天,谁也没有发现。再过一周,还是听不到动静。二十八日晚上,我又悄悄把两根钉子放回原处。
见了老师俯伏在地上的样子,我决心不靠任何人的力量。就在那天,我到千本今出川西阵警察局附近的一家药店买了镇静药。起先店员拿出三十片一瓶的,我叫他换大瓶的,花一百元买了一百片。又到警察局南邻的五金铺花九十元买了带刀鞘的刃长四寸的小刀。
夜里,我在西阵警察局前面走来走去,好几扇窗户里灯火通明,我看见一个敞开衣襟的刑警夹着皮包急匆匆地进去了。没有一个人注意我。过去二十年,谁也没有注意过我。如今,这种状态还在继续。眼下,我依然不重要。在日本这个国家,有着几百万几千万生活在角落里毫不引人注目的人,目前我也是属于这一类的。这些人生生死死,丝毫不关系到社会的痛痒,这些人确实是使社会放心的一群。所以,刑警也很放心,他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散放着红雾般光亮的门灯,照耀着“西阵警察局”一横排石雕文字,其中的“察”字脱落了。
回到寺院,我想起今宵的采购,买来的这些东西令我激动不已。
小刀和药物是为万一不得不死时准备的。就像一个有了新家庭的男子,总要添置一些生活用品,这样的采购使我满心欢喜。回到寺里后,我对这两样东西百看不厌。我抚弄着刀鞘,试着舔了舔刀刃。那刀刃立即蒙上一层雾气,舌头一阵冰冷,临了竟感到微微的甜味儿。这甜味儿来自薄薄钢刃的肌理,来自不可到达的钢的实质,如微光一闪,传到了舌头上。带着如此明显的形状,深海蓝似的铁的光泽……同唾液混合,于舌尖儿上永远保持一种清冽的甘甜。不久,这甘甜也远去了,我的肉体不知不觉沉醉于此种甘甜的迸裂之中。我愉快地思索着这一天。看来,死亡的天空和生存的天空一样明媚。而且,我忘记了黑暗的思考。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