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又笑了。她这次笑的理由很简单,也许我极力说出的话显得特别结巴的缘故。总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了。
她不相信我了,哪怕眼前发生地震,她也一定不会相信了。世界即便崩溃,只有这女子也许不会崩溃吧。这是因为鞠子只相信事情会按照自己所希望的路子发生,而世界偏偏不会按照鞠子想象的那样崩溃,鞠子根本没有机会考虑这些。在这一点上,鞠子很像柏木。不考虑女人的柏木,就等于鞠子。
话题中断了。鞠子露着乳房,哼着歌曲。这时,歌曲被苍蝇的嗡嗡声遮蔽了。苍蝇在她周围飞旋,有时停在乳房上。
“好痒痒哩。”
鞠子只是说着,也不驱赶。苍蝇停在乳房上的时候,就像粘在上边。苍蝇被惊飞的时候,对鞠子来说就更谈不上什么爱抚了。
屋檐上响起雨声,好像只有那一个地方在下雨。闯入这条街角的伫立不动的风,阻挡了雨势的扩大。那里就像我所待的地方,被游离于广大的夜之外。那雨音局限于枕畔黯淡的灯笼照射下的世界里。
如果说苍蝇喜欢腐败,那么鞠子已经开始腐败了吗?难道什么也不相信,就是腐败吗?鞠子居住于自己绝对的世界,才会被苍蝇光顾的吗?我对这些一概不懂。
但是徒然落入死一般假睡的女人,那被枕边的灯光圆圆照射的乳房的光亮里,苍蝇也似乎迅速进入睡眠,一动不动了。
***
我没有再去“大泷”,该干的都干了。剩下的就等着老师发现学费的用途后,将我撵走了事。
但我决不在行动上有任何暗示,以免让老师觉察出花钱的路子。坦白没有必要,不坦白老师也会嗅出来的。
我为何在某种意义上如此相信老师,企图借助老师的力量呢?这很难说明白。而且,自己最后的决断还要交给老师,等着他驱逐,个中缘由我也闹不清楚。我在前边说过,我很早就看到老师的无能为力。
第二次逛窑子几天后,我看到过老师的这副身影。
这在老师是很少有的。那天早晨,开园之前,他朝着金阁方向散步,对我们正在打扫的人表示慰问。老师穿着凉爽的白色衣衫,登上通往夕佳亭的石阶。我想,他也许要在那里独自品茗净心吧。
那天早晨,天边飘曳着灿烂的朝霞,万里晴空流动着火红的云彩。那彩云含情脉脉,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
扫除结束了,大伙儿各自走回本堂,只有我一个人通过夕佳亭旁边,沿着小路朝大书院后面走去。因为大书院后头尚未清扫。
我拿着扫帚登上金阁寺院墙围绕的石阶,来到夕佳亭附近。树林被昨夜的雨水打湿了,灌木叶子尖上缀满水珠儿,映着空中的朝霞,看起来就像结出淡红的果子一般。沾满露水的蜘蛛网也泛着微红颤动着。
我满怀感动眺望着地上的物象如此敏锐地含蕴着天上的色彩。蓄积在寺内绿树上的润泽的雨气,也完全是上天所赐予。一切都鲜润欲滴,恰似饱享着恩宠,散放着腐败和翠碧相混合的馨香。不过,这都因为这些植物不知道如何拒绝的缘故。
众所周知,有座拱北楼和夕佳亭相连接,其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众星拱之”。但是,如今的拱北楼和义满威震四方的时候不同了。此楼重建于一百数十年之前,作为时尚的圆形茶席。夕佳亭不见老师的身影,大概在拱北楼里了。
我不愿和老师单独见面,顺着篱笆墙曲着身子前行。老师总不会打正前方过来吧。我就是这样悄悄地走着路。
拱北楼大敞着,像寻常一样,可以瞥见壁龛里悬挂着圆山应举的立轴。里面还摆着一只天竺传过来的白檀木的厨棚,雕工纤细,已经伴着岁月一同变黑了。左方可以看到利休喜好的桑棚。也能看到障子上的绘画。我惟独没有发现老师的身影,所以将头伸出篱笆墙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房柱旁阴暗的地面上,看过去仿佛堆着一大包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瞧,是老师。穿着白色衣衫的身子缩了又缩,脑袋埋在两膝间,用两只袖子捂着脸,团团坐在那儿。
老师就那一种姿势,静静的,一动不动。反而是一直盯着他的我,内心里翻动着种种感情。
当初我想,老师大概是得了某种急病,他耐不住发作时的痛苦吧。我真想立即跑上前去照顾他。
然而,另一种力量将我制止了。不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我都不爱老师,下定决心,明天就要放火。因此,所谓照顾也是作假。再说,如果我去照顾他,其结果就是对和尚表示感谢和情爱,我害怕这会使我心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