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有为子生前就能自由出入这个双重的世界。发生那场悲剧的时候,她一度拒绝了这个世界,紧接着又接受下来了。对于有为子来说,死,也许是权宜之计吧。她留在金刚殿渡廊上的鲜血,仅仅是晨起开窗时飞来的蝴蝶染在窗棂上的鳞片。
二楼中央是天井部分,四围镶着古旧的玲珑剔透的雕花栏杆,房檐下面搭着一排排竹竿,晾晒着红围兜、内裤和睡衣什么的。光线晦暗,朦胧的睡衣看过去好似人影幢幢。
不知哪间房里的女人在唱歌。女子的歌声宛转流动,时时有走调的男声混合进来。歌声断了,经过短暂的沉默,便有女子断线似的笑起来了。
“那是她呀。”
陪我的女子对鸨母说。
“那丫头总是那个样子哩!”
鸨母依然顽固地背对着笑声发出的方向。我被领进一间逼仄的三铺席房子里,一角小水房代替壁龛,上头散乱地摆着弥勒佛和招财猫。墙上贴着细长的字条,挂着年历。顶棚上吊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电灯。敞开的窗户传来外面嫖客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鸨母问我是暂歇还是包夜,暂歇四百元,我接着点了酒菜。
鸨母到楼下去端酒菜,女子没有靠近我的身边。鸨母端着酒回到楼上,在她的催促之下,那女子才挨近我。就近一瞧,女人鼻尖儿下面,有一小块儿蹭得发红了。女人有个习惯,不仅是小腿,无聊之时,总是浑身抓挠不止,鼻子下边那块红斑,指不定就是蹭上的口红。
我生来第一次逛窑子,竟能如此仔细观察,不必大惊小怪。我要尽可能根据我的亲眼所见,找出我快乐的证据来。要像欣赏铜版画一样精密地观察一切,然后原封不动地平贴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从前见过你呢。”
女子告诉我她叫鞠子,然后对我说。
“我是头一回。”
“你到这种地方来,真的是头一回吗?”
“是头一回呀。”
“可不是,你手都发抖啦。”
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察端着酒壶的手的确在发抖。
“果真这样,鞠子今夜就交上好运啦。”鸨母说。
“好运还是坏运,等会儿就知道了。”
鞠子打趣地说。不过在我看来,她这话里没有肉感,鞠子的一颗心早已离开我和她的两副肉体,在另外的场所,像贪玩的孩子一般在做游戏呢。鞠子穿着淡绿的上衫,外头系着鹅黄的裙子。说不定是从同行姐妹那里借来的指甲油,出于调皮,只把两手的大拇指指甲染成了红色。
不久,进入八铺席大的卧室,这时,鞠子一条腿踩着被子,去拉电灯罩上长长垂下的绳子。灯光下面,鲜艳的友禅纺织的被面浮现出来了。这间房里有个装饰着法国偶人的漂亮的壁龛。
我笨手笨脚地脱掉衣服,鞠子披上淡红的毛巾浴衣,在里面十分麻利地褪去洋装。我咕嘟呷了一口枕畔的水。女子听到水声,头也不转地笑着说道:
“你呀,那水可不是喝的。”
上了床后脸儿对着脸儿,她用手指轻轻在我鼻尖上点了一下。
“你真的是第一次玩吗?”
她说着,笑了。即使在枕头旁晦暗的灯影里,我也不忘观察。观察是我生存的证据,尽管如此,这种近距离地盯着对方两只眼睛,倒还是第一次。我所见到的或远或近的世界崩溃了。别人肆无忌惮地侵犯了我的存在,她的体温和香水自不必说,渐渐高涨的洪水淹没了我,使我陷于灭顶之灾。我第一次看到我是如此地融入了他人的世界。
她给了我满分,把我当作一般正常的男人接受了我。谁都想象不到她会如此对待我。即便脱掉衣服之后,我依然在反复进行无数次的“脱衣”。我从身上脱掉了口吃,脱掉了丑陋和贫穷。我确确实实达到了高潮,但我不相信尝到这个快感的就是我自己。我突然涌起一种感觉——我被抛向了遥远的地方。不一会儿,那玩意儿就蔫了。……我立即脱开身子,将额头抵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叩击着冰冷、麻痹的脑袋。于是,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袭击着我。不过,我还不至于流下泪来。
欢爱过后接着是枕边情话。女人告诉我,她是从名古屋流落到这里的。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一心只想着金阁。其实也是抽象的思索,并非像平时那样,带有凝重的肉感。
“下次再来啊。”
我从女人的话里,觉得鞠子只比我大一两岁,事实上也差不多。乳房就在我眼前,汗涔涔的。只是两团儿肉,决不会化为金阁的,我怯生生地用手指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