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来到了挤满弹子房和小酒馆的明亮的闹市。走到尽头,看见黑暗的角落里排列着整齐的荧光灯和灰白的纸灯笼。
刚才一离开寺院,我就胡思乱想起来,我满心幻想有为子还活着,正在哪里隐居呢。这幻想给了我力量。
自从决心烧毁金阁以来,我又回到少年时代当初那种新鲜而无垢的状态,我可以再度见到人生初期所见过的人和事了。我这样思忖着。
我今后还会活下去,奇怪的是,每天总有一种不祥的念头折磨我,仿佛明天死神就要降临。我祈祷神明放过我,在烧掉金阁之前保佑我不死。我决不生病,也没有生病的征兆。然而,保障我生存下去的各种条件的调整和应负的责任,都毫无保留地落在我的身上了。我强烈地感受到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昨天大扫除,食指被扫帚枝儿戳破了,这小小不言的伤口使我甚感不安。我想起那位被玫瑰花刺伤指头而死去的诗人。那些凡庸之徒是不会这样死去的。可是,我已经变成高贵的人了,真不知会招致何种命运的死亡呢。幸好,受伤的指头没有化脓,今天试着按一按,只是微微有点儿疼痛。
既然逛五番町,不用说我不会疏忽卫生方面的事情。前一天,我到很远的一家颇为陌生的药店,买了乳胶制品,那滑腻腻的薄膜显得多么无力和纤弱。昨晚,我拿一只试了试。软蜡笔描绘的茜红色的春宫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年历、禅林日课中正好翻到佛顶尊胜陀罗尼一章的经文、污秽的袜子、立着倒剌的榻榻米……这些物件的中央,我的那个玩意儿,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缺鼻少眼的、不祥的佛像,挺然而立。那种令人不快的姿态,使我想起流传至今的“罗切”的残暴行为。
且说……我走进一拉溜儿挂满纸灯笼的横街。
百多所房舍都一个式样。这里只要靠上了地方上的总管,通缉犯也可以安全躲藏起来。总管一摇铃,立即传遍家家户户,告知通缉犯想办法躲避危险。
每家都是二层楼建筑,入口处都设有木格子暗窗。厚厚的古老瓦屋,屋顶都一样高,密密排列在潮润润的月光之下。家家门前,都挂着“西阵”染织的白地蓝花的布帘儿。扎着围裙的老鸨,歪斜着身子从布帘的一角窥视着外面。
我没有一丁点儿快乐的想法。我只想摆脱某种秩序,离开人群,拖着疲惫的两腿,走在荒凉的土地上。欲望在我心中,露出不悦的脊背,抱膝团伏而坐。
“总之,我的义务就是在这里把钱花掉。”我想,“干脆,我把学费用在这里好了。这样,就给老师一个开除我的最有力的借口。”
我的这个打算,找不出奇妙的矛盾来。假如说这就是我的本意,那么我就必须爱护老师。
也许还没到开市的时刻吧,街上的人出奇得少。我的木屐踏得山响,老鸨们单调的呼喊,在梅雨时节低垂的潮湿的空气中回荡。我的脚趾紧紧夹着松弛的木屐带子。我想起战后有一次,我站在不动山顶眺望城里万家灯火,其中一定也有这条横街上的灯光吧。
我信步而至的去处,该有有为子在。十字街口的一家名叫“大泷”,我猛一伸手撩开这家的布帘儿。当头是一间六铺席大的门厅,花砖墁地,里面的椅子上坐着三个女人,全都是一副等火车等得不耐烦的风情。一人穿和服,脖子上缠着绷带。一人着洋装,低头脱下袜子,抓挠着小腿肚子。有为子不在,没有她使我很安心。
挠腿的女子像被唤来的狗扬起了头,那圆圆的稍显浮肿的面孔,儿童画般的鲜艳,白粉和胭脂境界分明。她朝我仰望着,眼神虽说有点怪,其实满含着善意。女子盯着我看,仿佛在街角里碰到的一位陌生人。那双眼睛全然看不出来我心中的欲望。
有为子不在,找谁都可以。我一直坚信:挑来选去,左等右盼,肯定要失败。正如女人没有挑选客人的余地一样,我也不用挑选女人。那种可怕的令人泄气的美的观念,丝毫不可让其介入进来。
老鸨问道:
“要哪个姑娘?”
我指指挠腿的女子。当时,也许她腿上泛起的一阵阵微痒,还有那徘徊于花砖地面的豹脚蚊咬的痕迹,成就了我同她的缘分吧。多亏那份儿痒,她后来才获得作为我的证人的权利。
女子站起来,走到我身旁,咧着嘴笑了笑,稍稍触动一下我的穿着运动服的腕子。
顺着阴暗而古老的楼梯爬上二楼,其间,我又想起有为子来。这个时候,她不在这个时候的世界上了。如今她既然不在,不论到哪里寻找,肯定都是找不到的。她好像到我们这个世界以外的澡堂里洗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