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的柏木，身子靠在墙上，樟树窸窸窣窣的叶子，斑驳地映着他那总显憔悴的面颊，留下奇妙的跃动的影像。也许是不太适合他的红砖墙的反照的缘故。
“五千一百元。”他说，“到这个月末，一共五千一百元。你自己越来越没法还啦！”
他又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张随身携带的折叠好的借据，打开来给我看。他怕我一手抢去撕掉，又慌忙叠好放回原处。我的眼里只留下血红血红的拇指印的残像。我的指印看上去十分阴惨。
“赶快还钱！我是为你好。你可以把学费什么的，截留下来嘛。”
我一声不吭。面对世界的破灭，谁还有义务还钱？我被一种诱惑心所驱使，想暗示一下柏木，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
“你为何不说话？怕结巴难为情？现在还装个什么相，你是结巴，谁还不知道？别再装蒜啦！”他握着拳头，捶打着夕阳映照下的红砖墙。拳头上沾了些赭红的粉末。“就说这堵墙吧，学校里谁不知道？”
我依然同他默默对峙着。这时，孩子们的球打偏了，滚到我们两人中间来了，柏木正要弯腰拾起来投回去。于是，我成心想看他的笑话，注意他是如何摆动他的内翻足，将一尺以外的球抓在手里的。我的眼睛无意之中瞅着他的脚，柏木立即觉察到了，真可称之为“神速”。他抬起身子瞪着我，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极不冷静的憎恶。
一个孩子怯生生地来到跟前，从我们之间拾起球跑了。柏木最后说道：
“那好，你既然是这种态度，我也有我的打算。下月回老家前，我总有办法让你还债的，不信试试看。你也要有思想准备。”
＊＊＊
进入六月，重要的课程渐渐少了，学生们纷纷开始做着返乡的准备。我忘不掉六月十日那一天。
早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入夜，变成了瓢泼大雨。吃过晚饭，我在自己房里看书，晚上八点左右，从客店到大书院的走廊上渐渐响起了脚步声。好像有人来访问老师了，他难得在家。然而，那奇异的足音听起来宛若乱雨撞击在门板上。那位领路的师弟脚步倒是沉静而有规律，客人的双脚却把古老的地板踩得咯咯吱吱响，而且走得也很缓慢。
震耳的雨音笼罩着鹿苑寺灰暗的庇檐。大雨潇潇，敲击着这座古老而轩昂的寺院。无数座空荡荡的散发着霉味的房屋，整个夜晚可以说都被淹没在雨声之中了。僧房、执事寮、殿司寮、客殿，耳朵里听到的只有一片哗哗声。我如今想起了统领金阁的雨。我稍稍打开房门，铺着石子的小小中庭溢满了雨水，流水漫过一块块石头，微微闪耀着青灰色的脊背，汩汩流泻。
新来的师弟从老师房里回来，朝我屋里伸着脑袋说：
“有个叫柏木的学生到老师那里去了，他不是你的同学吗？”
我猝然不安起来。这位白天在小学校教书、戴着近视眼镜的人正要离开，我赶紧拦住，请他到屋里来。因为我胡乱猜度着大书院里的对话，一个人很难单独待下去。
过了五六分钟，听到老师摇铃了。铃声冲破雨音，凛凛鸣响。蓦地又断绝了，我们抬起头互相对视着。
“叫你的。”
新来的师弟说。我吃力地站起来。
老师的桌子上摊着按了我的指印的借据。我跪拜在走廊上，老师拎起纸的一角给我看。他不许我进他的房间。
“这确实是你的指印吗？”
“是的。”
我回答。
“你净给我出难题啊！干了这等事，今后就不能在寺里待下去了，你想过没有？其他还有种种……”老师说了半截，大概顾忌着在场的柏木，不再说下去了，“钱我替你还，你回去吧。”
凭这句话，使我有兴致抬眼看了看柏木。他带着一副神秘的表情坐在那里，故意地始终不瞧我一眼。柏木干坏事的时候，他没有自我意识，仿佛抽去固有的性格，一味显示着纯洁的表情。这一点，只有我最清楚。
回到自己的住处，在剧烈的雨音里，在孤独的环境中，我蓦然获得了解放。师弟已经走了。“今后就不能在寺里待下去了。”这是老师说的。我第一次从老师嘴里听到这句话，可以说拿到了他的一种证据，事态突然之间明朗化了。我的被逐已经放在老师心头上了。计划必须抓紧进行。
假如柏木今晚不采取这种行动，我就没有机会听老师说出这句话来，因此计划也会向后拖延。给我力量、使我铤而走险的是柏木，想到这里，我对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谢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