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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58)

作者:三岛由纪夫

学生进入门内,他绕过敕使门外侧,伫立在山门前面的莲花池畔。接着,他又走到横跨池面的中国式的石桥上,仰望高高耸立的山门。“他要烧毁的原来是这座山门。”我想。

这座壮丽的山门,是很适合包围在一场大火之中的。如此明亮的午后,恐怕看不见火焰。因而,它将包裹于腾腾的浓烟里,目不可视的火舌舔舐着天空,只消看见苍穹歪歪斜斜地摇晃着,就会明白了。

学生走近山门,为了不让他发觉,我躲到山门东侧窥探着。正是托钵云游的和尚返回寺院的时候。东边路上,三个化缘和尚排成一列,脚穿草鞋,踏着石板路并肩而来。斗笠一律挂在胳膊肘上,在回到僧房之前,都按化缘的规矩,眼睛只看着面前三四尺远的地方,不得互相交谈,静静地打我身旁拐向右方。

学生依然在山门前彷徨。最后,他背靠一根柱子,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买的香烟,慌慌张张扫视一下周围。我想,他一定是利用香烟作引火吧。他果然含了一支在嘴里,凑近脸擦了火柴。

刹那间,火柴燃起明亮的小火焰。我想,那火光甚至不会出现在学生的眼里,因为午后的太阳正好包围了山门的三个方面,只有我所在的一面罩在阴影里。学生靠在莲花池畔山门的柱子上,火光只是在他的脸附近一闪,猝然飘浮起火粉般的东西。接着,就消失在他猛地一挥的手里。

火柴熄灭了,学生依然不放心,他用脚底板仔细地拧了拧扔在基石上的火柴,然后,高高兴兴吐着烟圈儿,全然不顾被扔下的我的失望,渡过石桥,绕过敕使门,步履悠悠,径直走出了可以窥见房舍连绵的公路的南庙门。……

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散步的学生。看来,这位青年有些寂寞,又有些贫困,仅此而已。

对于一一看在眼里的我来说,真是太失望了。他不是为了放火,只是想抽一支烟,就那么慌里荒张提防着周围;他的谨小慎微,那种学生气的悭吝的逃避法律的喜悦,还有那捻灭火柴的认真的态度,也就是他的“文化教养”,尤其是后来的表现,都不能使我感到满意。由于这种蹩脚的教养,他对那一点小火星儿也加强防范。抑或他自己就是一个火柴管理者,对于社会毫不懈怠地实施火的安全管理,他为此而洋洋自得。

维新后,洛中洛外的古老寺院很少被烧毁,这都是此种教养的结果。即便偶尔失火,现场也会被隔绝,分离,管制。以前决非如此。知恩院永享三年失火,此后数度蒙受火灾。南禅寺明德四年,主寺的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遭受火焚。延历寺元龟二年化为灰烬。建仁寺天文二十一年罹于兵燹。三十三间堂建长元年被烧光。本能寺天正十年毁于战火。……

那个时候,火与火互相很亲近,火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离,被扑灭。火与火总是互相联手,将无数的火纠合在一起。人恐怕也是这样。火不管到哪里,都能唤来别的火,一呼百应。各个寺院的火灾仅仅由于失火、连烧和战火所引起,没有留下放火的记录。即使像我这样的人,要是置身于古代,也只好平心静气,藏头露尾,等待时机了。诸寺总有一天被焚毁。火是丰富的,放恣的。只要静待,火就会伺机而起,火与火携起手来,完成它们所要完成的工作。金阁只因很少的偶然才免于火灾。火自然而起,灭亡和否定是常态,建设的伽蓝必遭火焚,佛教的原理和法则严密地支配着地面。即使放火,自然也要诉求于火的各种力量,历史学家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是放火。

那时代,地上不安宁。昭和二十五年的今天,地上的不安并不次于那个时代。既然诸寺皆因不安而遭焚毁,为何今天金阁寺就不能烧掉呢?

***

我懒得去上课,只是一次次跑图书馆。五月的一天,我碰见了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我要躲的样子,一个劲儿追了过来。我如果拔腿就跑,他的内翻足哪里追得上。这么一想,我反而站住了。

柏木抓住我的肩膀,他不停地喘粗气。大概是下课后五点半光景。为了躲避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绕到校舍后面,转到西边的马路上。这条路夹在简易教室和高高石墙之间。那里有一片荒地,茂密的野菊丛里,随处丢弃着废纸和空瓶子。偷偷溜进来的孩子们在练习打棒球。尖利的叫喊越过破玻璃窗,震荡着教室。放学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落满尘土的桌子。

我从那里经过,来到本馆西侧,站在那座悬挂“花道部作业室”牌子的小屋前边。沿着石墙根耸立着一排樟树,越过小屋的屋脊,夕阳穿过细密的叶影,投映在本馆的红砖墙上。沐浴着夕阳的红砖墙灿烂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