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一点儿也不见减弱,虽说是六月,肌肤依旧感到寒冷,门板围着的五铺席大的储藏室,在黯淡的电灯光里显得十分荒凉。这里就是我即将被赶走的住居,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铺席变颜色了,黑色的边缘磨破了,打卷儿了,露出了筋线。每当走进黑黑的屋子去开电灯时,我的脚趾头总是绊在上面,我也不打算修补。我的生活的热情同榻榻米无缘了。
临近夏天,五铺席的空间里充满了酸臭之气。可笑的是,我是个和尚,又有着青年人的体臭。臭气渗进房屋四角古老的又黑又亮的大柱子,甚至渗进了古老的门板,所有这一切,又从经年累月所发霉的木纹中间,散放出幼小生物般的恶臭。这些房柱和门板,都多半化为腥臭的纹丝不动的生物了。
这时,先前的奇异的足音又经过走廊,我站起身来到廊子上。对面的那棵陆舟松在老师房间里的灯光映照下,高擎着湿漉漉的黝黑的绿色船头。柏木背对着松树悄然而立,那副姿态活像一部突然停止运转的机器。我呢,脸上闪着微笑。柏木看着我,第一次出现近似恐怖的感情。对此,我很满意。我说:
“进屋里坐坐?”
“干吗呀,不要吓唬俺。你是个怪人。”
——柏木还是进来了,我让他坐在一块薄薄的坐垫上。他照例慢悠悠地侧身蹲踞着坐下来,抬眼环顾一下屋内。雨音像一道厚厚的帷幕,挡住了门外的一切。落在廊缘边上的雨滴,有时反跳到障子门上。
“你不能怪俺呀,俺不得已使出这一手来,完全是你自作自受。这些都不说啦。”他掏出印着“鹿苑寺”的信封,数了数钞票。今年年初发行的票子,三张簇新的一千日元纸币。我说:
“这钞票真干净,老师洁癖,他叫副司每隔三天就到银行兑换零钱。”
“看,只有三张,你们这里的和尚真小气,说什么同学之间互相借贷,不可计算利息。他自己倒拼命赚个够!”
柏木意外的失算使我大为畅快。我毫不掩饰地笑了,柏木也跟着笑起来。然而,这次和解也只是倏忽一瞬,他随后收起笑容,瞧着我的前额,冷不丁说道:
“俺全都明白,近来,你在企图干一件毁灭性的事。”
我苦涩地抵挡着他那沉重的视线。不过,他所谓的毁灭和我的志向相差万里,想到这里,我又恢复了平静,说话也不结巴了。
“不。……没有。”
“是吗?你小子是个怪胎,俺所见过的人当中,数你最怪。”
我知道他这话是冲着我嘴边尚未消失的亲爱的微笑来的,但我以为,他决不可能看出我心中涌起的感谢的意味。这一准确的预想,自然进一步扩展了我的微笑。我本着人世上一般的友情,这样问他:
“你还回乡下去吗?”
“啊,俺明天就回去,三宫的夏季,那里也挺无聊的。……”
“最近在学校里没怎么见面啊。”
“还说呢,你根本没来上课。”——柏木说着,连忙解开制服的纽扣,摸摸里边的口袋。“……回乡之前,为了让你高兴高兴才带来的。从前,你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你读一读吧,鹤川留下的。”
“你和鹤川很熟吗?”
“可不,算是很熟。不过,那小子生前不愿意人家把他看做俺的朋友。可他有心里话只对俺说。他死了三年啦,人家知道了也没关系。特别是和你熟,就给你看几封吧。”
写信的日期都是在他临死前夕,昭和二十二年五月,几乎每天都从东京发给柏木一封。他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看了之后我才知道,自打回京的第二天起,就每天给柏木写一封信。手迹无疑是鹤川的,字很稚拙,带着棱角。我有些嫉妒起来。鹤川看起来对我感情透明、一片诚心,他有时说柏木的坏话,指责我为何同柏木做朋友,同时自己又暗暗和柏木交往起来。
我按日期顺序读完了这些薄薄信笺上写满蝇头小字的信,行文之差无法形容,所有的思维也很滞塞,使人不忍卒读。前后文字,内里流露着朦胧的痛苦。读到最后日期发出的信,鹤川的苦恼已经鲜明地呈现在眼前了。我读着读着,不由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惊叹于鹤川这种凡庸的苦恼。
那只不过是一桩随处可见的小小的恋爱事件。他和那位对象没有获得父母允许,双方陷入了一种不幸的违反世俗的爱情里。不过,写信的鹤川本人,也许不自觉地夸大了自己的感情,下面一句话使我感到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