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变了。这里仿佛受到了英文交通标识的威胁,大街小巷都打扮得像座外国海港城市。许多美国兵来来往往。
初冬阴沉沉的天空之下,凛冽的微风含着咸味儿吹过广阔的军用道路。那种无机盐的铁锈般的潮腥味儿远胜过海潮。深深通向城镇中央的运河似的狭窄的海面,沉寂的海水,系在岸边的美国的小型舰艇……这里确实有着和平,但是,过于周到的卫生管理,剥夺了军港曾经有过的驳杂的肉体般的活力,仿佛将整个城镇变成了一座医院。
我不想在这里和海亲切会面。身后驶来的吉普车说不定会半开玩笑地把我撞进水里。现在想想,我的旅行冲动里有海的暗示。这海恐怕不是这种人工港的海,而是幼时成生岬故乡那片连续不断、肌理粗糙、始终含着怒气、怏怏不快的内日本的海。
于是,我想去由良。夏季海水浴时,那一带海滩很热闹。现在这个季节,那里肯定很寂静,只有一片陆地和海洋,在互相暗暗地叫劲儿。我的一双脚,模糊地感觉到,由西舞鹤通向由良的道路有十多公里。
道路由舞鹤市沿着海湾底部一直向西,同宫津铁道交叉成直角,不久越过泷尻岭通向由良川。渡过大川桥后,沿着由良川西岸北上。然后,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直通到河口。
我来到大街上,迈开脚步……
走着走着,两腿累了,我就这样问自己:
“由良有什么呢?我到底想抓到什么样的证据,才这般急匆匆赶路的呢?那儿不就是一片内日本的海面和见不到人影的沙滩吗?”
然而,我不打算停下脚步,不管哪里,我总得要到达一个地方。我去的地方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不管怎样,我心中产生了直奔这个目的地的勇气,一种近乎不道德的勇气。
有时候,天空忽然射下来稀薄的阳光,道路边的大榉树漏泄的淡淡的日影吸引着我,但不知何故,我不愿无端地消磨时间,无暇歇息一下身子。
道路接近河川广大的流域,不再有着平缓的倾斜的风景了。由良川突然从山间道路里闪现出姿影来。河水清碧,河面宽广,水流浑浊,阴霾的天空下,悠悠地、不情愿地流向大海。
走到河西岸,没有来往汽车,也不见行人。路两旁不时出现夏橘的果园,但没有一个人影。有个名叫和江的小村落,草丛里一阵响动,蓦地钻出一条鼻尖长着黑毛的狗来。
这一带地方颇有些名气,我知道那位有着奇特经历的山椒大夫的宅邸就在这里。我不想进去观看,所以不知不觉从前面走过去了。也许只望着河面的缘故吧。水中有一块竹丛蓊郁的大河心洲。我前进的道路上尽管没有风,但河心洲上的竹子都被风吹得倒伏下来了。洲上有一二亩靠雨水灌溉的稻田,没有农民的影子,只看见一位背向这里垂钓的人。
隔了很久才遇到一个人影,心里很感亲切。
“是钓鲻鱼吗?要是钓鲻鱼,这里离河口就不会很远了。”
这时,倒伏的竹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压过河水的声音,洲上腾起水雾,似乎下雨了。雨点打湿了洲上干燥的河滩。转眼之间,雨水落到我头上来了。我淋湿了,再向洲上望去,那里已经不下了。垂钓的人依旧像刚才一样,纹丝不动。这时,我头上的阵雨也过去了。
每到道路的拐弯之处,芒草和其他秋草就覆盖着我的视野。然而,眼前一片广阔,河口邻近了,冰冷的海风迎面刮来。
由良川接近终点的地方,又露出几块荒寂的沙洲。河水确实邻近海边了,虽然潮水涌动,可是河面越来越沉静,没有出现任何征兆,就像一个昏死的人。
河口出奇的狭窄。河水和海水互相融合、激荡,一派模糊地横在暗云堆积的天空底下。
为了感知这片海洋,我必须迎着掠过原野和田地的寒风再继续走上一阵子。风扫描着无边的北方的海洋,如此凛冽的寒风毫无作用地吹过无人的原野,只是为着这片大海。可以说,这是覆盖严冬的气体之海,是命令式的、强制性的目不可视的海洋。
河口对面重重叠叠的波浪、徐徐向灰色的海面扩展。河口正面浮现着高帽子般的岛屿。从河口到三十公里外的冠岛,那一带是野鸟自然保护区——大海鸥的栖息地。
我踏入一块田地,向周围望了望,这是一块荒凉的土地。
此刻,我心中闪过一种意念,倏忽一闪,随即过去,意念也消隐了。我伫立良久,吹来的冷风夺走了我的思考,我又逆着冷风迈开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