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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52)

作者:三岛由纪夫

田园朦胧地铺展着,收割过的田野看起来像长了青霉。田埂上斑驳的树木,大小高低各不相同,枝叶修剪得很高,细细的树干都缠上了当地人称作蒸笼的稻秆儿。这些树木次第在雾中出现,样子好像是森林的幽灵。有时紧贴着车窗,以视野灰蒙蒙的田地为背景,一棵鲜亮的大柳树迎面而来,湿漉漉的叶子沉重地低垂着,在雾里不停地摇晃。

离开京都时我的一颗激动的心,如今又沉浸在对死者的追忆之中。一想起有为子、父亲、鹤川,我胸中就泛起了无法形容的亲切之情。我怀疑我把死人当成了活人,我爱他们,抑或死者比起生者来,更易于招人所爱吧!

不太拥挤的三等车厢里,很难招人喜爱的生者们,有的慌忙抽起香烟,有的剥着橘子的皮。不知哪个公共团体上了年纪的职员们,在邻座上大声说话。他们一律穿着西服,一个人的袖口绽线了,露出条纹的里子。我再次感到,这些凡庸之人,即便年老了,也丝毫不显得衰弱。在那些平民生活的日月里,变得黧黑而多皱的脸孔,连同那副因嗜酒而嘶哑的嗓音一起,可以说表现了一种凡庸的精华。

他们人人都在讨论应该让公共团体捐献的事。一个沉静的秃顶老人没有加入议论,他用洗了千万遍的黄色麻布手巾,不住地擦拭着双手。

“这双黑手,就是煤烟自然熏黑的,真可气啊!”

另一个人给他搭话了。

“煤烟问题你不是给报纸写过信吗?”

“没有。”秃头老人否定了,“总之,很伤脑筋啊!”

我漠然不觉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时常提到金阁寺、银阁寺的名字。

他们说,应该强使金阁寺和银阁寺捐献,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在收入上,银阁虽然是金阁的一半,但也是一笔巨大的金额。举一个例子,据说金阁一年收入五百万元以上,寺院生活是禅家的常态,连水电费加在一起,一年只开销二十多万元。积存这么多钱干什么用了?只给小徒弟吃冷饭,都被和尚一个人每天晚上去祇园花掉了。而且不用纳税,等于治外法权。必须毫不客气地让这些地方拿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

那个秃头老人依然用手巾擦着手,等大伙一停下来就说:

“很伤脑筋啊!”

这就是大伙的结论。老人的手擦了又擦,磨了又磨,没有煤烟的痕迹了,发出了玉石般的光泽。实际上,眼前的这双手,不像是手,说是一双手套更合适。

说来也奇怪,这是我头一回听到的对社会的批评。我们属于僧侣的世界,学校也位于这个世界,寺院之间也没有互相批评过。然而,老职员们的这番对话,一点儿也不使我感到惊讶。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实!我们吃冷饭,和尚逛祇园。……可是对我来说,用老职员们的这种理解方法来理解自己,使我感到无比的厌恶。用“他们的语言”理解我,使我无法容忍。“我的语言”则与此不同。你要知道,即使看到老师和祇园艺伎一道走路,我也丝毫不会感到道德上的厌恶。

老职员们的谈话在我心里只是一种凡庸的飘香,留下微微的厌恶而飞走了。我的思想里没有仰仗社会支援的想法,我也不愿将世上最易于理解的框框添加在我的思想里。我说过好多次了,不被理解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突然门打开了。扯开鸭嗓子吆喝的小贩胸前挂着一只大竹篮出现了。我蓦地想起还没有吃早饭,买了一盒海藻做的绿色面条对付了。雾散了,天空还是没有阳光。丹波山脚下瘦瘠的土地上,陆续出现了种植楮树造纸的人家。

舞鹤湾。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像往昔一样撩拨着我的心胸。打从我住在志乐村的少年时代起,它就是看不见的海的总称,到头来,终于成了我所预想的大海本身的名字了。

这片看不见的海,从志乐村后面高耸的青叶山顶望去尽收眼底。我曾两次登上青叶山,第二次上山时,我们凑巧看到了进入舞鹤军港的联合舰队。

舰队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海湾里,抑或在秘密编队吧。一切与这支舰队有关的事情均属秘密,我们甚至怀疑这支舰队是否真的存在。因此,远望中的联合舰队犹如一群只知其名的黑压压的水鸟,仅在照片里见到过,这些水鸟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在威猛的老鸟护卫下,悄悄地在水里嬉戏玩耍。

……列车员走来走去喊叫着“西舞鹤”的站名,我被他吵醒了。眼下,乘客中慌慌张张担着行囊的水兵没有了,准备下车的除我之外,只有两三个做黑市生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