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勋神社是以信长为主祭神、以信长的长子信忠为配祀的神社。这座简素的神社惟有前殿周围的栏杆增加了几分色彩。
我登上石阶,礼拜之后,从香资柜旁边的木架上取下古老的六角形的木盒,在手里摇晃着。小孔里落下一根削得细细的竹签儿,上边用墨只写着“十四”这个数字。
我折回头,嘴里“十四……十四……”地嘀咕着下了石阶。这个数字的发音似乎粘在我舌头上了,慢慢地带上了点儿意思。
我来到社务所门口,请求指教。一位正在洗洗涮涮的中年妇女,一边用解下的围裙擦手,一边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接过我按惯例递上的十元钱。
“几号?”
“十四号。”
“在那廊子上等着。”
我坐在廊缘边等候。这时想到命运就要由女人湿漉漉的皴裂的手来决定,实在显得太没意思,但本来就是自动找上门来的,所以也就认了。紧闭的障子门中,一只很难打开的古旧的小抽斗,铁环子哗啦哗啦响了,发出了卷纸的声音。不久,障子门开了一道细缝儿。
“呶,请吧。”
递过来一枚薄纸,随后障子又闭上了。纸的一角被女人的手指濡湿了。
我看到纸条上写着:
第十四号,凶。
汝居此间者遂为八十神所灭
遭烧石矢等困难苦节之大国主命,应听从御祖神教示,退出此国,暗暗逃离,此兆。
释语说明一切皆不如意,前途多有不安。我不害怕。下段诸多项目中有旅行一项,写道:
旅行——凶。西北方尤恶。
我决定到西北方旅行。
***
开往敦贺的电车早晨六点五十五分由京都站发车。寺院里五点半起床。十日一大早,我起来后立即换上制服,没有人感到奇怪,因为大家都习惯于不再理睬我了。
清晨的寺院,人们三三两两分散在各处扫除、擦洗。六点半之前是打扫的时间。
我打扫着前院,连包也没有带,仿佛在这里突然被神明掠走,出外旅行就是我的目的。我和扫帚在朦胧的灰白的石子路上晃动,扫帚蓦地倒下,我消失了踪影,剩下的只是微明中的白色石子路。我梦想着这样一种出发。
我没有向金阁告别就是为了这个。包括金阁在内的我的全部环境,只有我有必要被突然夺走。我慢慢向总山门方向扫去。松树梢之间可以看到寥落的晨星。
我胸中怦怦直跳。该出发了。这个词儿几乎可以说成“起飞”。从我的环境,从束缚我的美的观念,从我的坎坷不遇,从我的口吃,从我的存在的条件,总之,我该出发了。
犹如果实自然坠落,扫帚打我手中掉在黎明前幽暗的草丛里。我在树木的隐蔽之下,轻手轻脚走到总山门之外,一溜烟逃走了。首发市营电气火车靠近了。夹杂在稀稀落落工人打扮的乘客之间,尽情地沐浴着车厢里明丽的电灯光,觉得好像从未到这种明亮的地方来过。
那次旅行的详细情景,至今仍鲜明地浮现在脑子里。说出走也并非没有目的地。其目的地就选定在初中时代一度修学旅行的地方。但是,逐渐接近那里时,由于出发和解放的愿望太急迫,我的前方仿佛都是个未知数。
火车前进的路线是一条熟悉的通往故乡之路。煤烟熏黑的车厢,看上去从未感到这么新鲜,这么稀奇。车站,汽笛,就连一大早扩音器里的喊叫,都重复着这同一种感情,逐渐强化,一种觉醒的抒情的展望在我面前展现开来。朝阳错落有致地照耀着广大的月台,上面响着奔跑的足音,敲击地面的高跟鞋,在月台上一直单调地鸣响的警铃,还有车站小卖部刚刚开包的橘子的色调……所有这些都是我委身其中的庞大环境的一个个暗示,一个个预兆。
车站任何一个琐细的断片,都被纠合到别离和出发相互统一的感情上。从我眼底下向后退却的月台,那样昂扬、那样彬彬有礼地撤离开去。那片毫无表情的混凝土地面,由于诸多事物从那里始动、撤离、出发,变得多么灿烂辉煌!
我信赖火车。这说法很可笑。虽说可笑,但我是说自己的位置离开京都车站渐渐走远了。为了保障这种很难让人相信的心绪,我只能这么说。鹿苑寺之夜,我多少次听到货物列车从花园附近经过时汽笛的鸣声。如今,这个不分昼夜确确实实奔驰的火车,正载着我驶向我的远方。这真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
火车沿着昔日我和病中的父亲一起看到过的群青色的保津峡飞奔。爱宕山的群峰和岚山的西侧,从这里到园部一带的地域,也许受到气流的影响,和京都市的气候截然不同。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期间,从夜里十一点到翌日早晨十点,保津川上升起的雾霭,准确无误地包裹着这块地方。这雾霭不停地流动,很少有断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