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长久的沉默,我说道:
“这和永远抛弃我有何不同呢?”
老师没有马上作答,不一会儿他说:
“你以为到这个份儿上,还不该被抛弃吗?”
我没有回答。好大一会儿,我无端地结结巴巴谈起别的事情来。
“老师对我了如指掌,我对老师也一清二楚。”
“知道又怎么样?”——和尚目光黯淡下来,“白费力气,毫无用处!”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看清了一个完全抛弃现世的人的脸孔。这是一副逐一玷污着金钱、女人等一切生活细节,极力辱弄现世的人的脸孔。……我一阵厌恶,好像触及一具血色温柔的死尸。
此时,我心里产生一种痛切的感觉,我要暂时同自己周围的一切疏远开来。离开老师的房间,我不住琢磨这个问题,这个想法越来越坚定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词典和柏木送我的尺八包在一起,连同书包拎在手中,急急忙忙赶往学校,一路上想的尽是关于出走的问题。
进入校门,正巧看到柏木走在前头。我一把拉住柏木的膀子,将他带到路边,向他提出借三千元钱。我把佛教词典和尺八托付给他,或许对他有些用处。
平素那种长于雄辩的、堪称哲学式的豪爽的神情,早已从柏木的脸上抹消了。他眯细着双眼,用一副朦胧的神色看着我。
“还记得《哈姆雷特》剧中那位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的忠告吗?他说:‘不要向人借钱,也不要借给人钱。借给人钱,就没有钱,还会失去朋友。’”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说,“不愿借就不借吧。”
“俺没有说不借啊,咱们慢慢合计一下,看能不能凑齐三千元。”
我不由得想起那位插花师傅对我说的柏木的手段,我想揭露他花言巧语从那女子身上骗钱的伎俩,但话到嘴边又控制住了。
“先考虑一下如何把这词典和尺八卖掉。”
柏木说罢,忽地转身奔向校门。我也调头和他肩并肩缓步而行。柏木告诉我,那位“光”俱乐部的学生经理因金融犯罪被逮捕,九月里释放之后,威信一落千丈,境况非常艰难。那位“光”俱乐部经理,自打今年春天以来,引起柏木很大的兴趣,时常出现在我们的话题之中。柏木和我都认为他是社会的强者。没想到仅仅两周以后他就自杀了。
“借钱干什么用?”
柏木突然问我,这不像是他提出的问题。
“想去旅行,到一个地方逛逛。”
“还回来吗?”
“也许……”
“你想逃避什么吧?”
“我想逃避周围的一切。我的周围臭气熏天,都是些无能的气息。……老师也无能,非常无能。这我很清楚。”
“也想逃避金阁吗?”
“是的,想逃脱金阁。”
“金阁也无能吗?”
“金阁不无能,决不无能。但它是一切无能的根源。”
“你是这样的看法。”
柏木在行人道上又蹦又跳地跨着步子,他兴高采烈地咂着舌头。
在柏木的带领下,我们走进寒颤颤的小古董店,卖了尺八。只卖了四百元。接着又到旧书店卖词典,好不容易卖了一百元。为着剩下的两千五百元,柏木陪我来到他的住所。
在那里,柏木提出一个奇特的方案:尺八算还他的,词典当作送礼,两者暂归柏木所有,因此所卖的五百元也是属于柏木的。再加上两千五百元,一共借钱三千元。月息一成,直到偿还为止。比起“光”俱乐部月息三成四分的高利,就算是优惠性的低息了。他拿出纸和砚箱,郑重地写下这些条件,要我在借据上按手印儿。我不想考虑什么未来,立即用大拇指蘸着印泥按了手印儿。
——我心急如焚,怀揣三千元离开柏木的住所,乘电车到船冈公园前下车,跑步登上一段石阶,一路迂回奔向建勋神社。我到那里求个神签儿,以图获得旅行中的某些暗示。
石阶顶上,右侧是义照五谷祠庄严的朱红色的殿堂,罩在铁丝网里的一对石雕狐狸。狐狸口里含着教典,尖尖竖立的耳朵里也涂着朱红色。
这天阳光微弱,寒风阵阵砭人肌肤。登过的石阶的颜色笼罩着细微的灰色,那是树荫间漏泄下来的稀薄的日影。因为光线太弱了,看起来像脏污的灰土。
我来到建勋神社广阔的前庭时,因为是一口气跑着登上来的,浑身都汗湿了。正面有一段石阶连着前殿,对着石阶是平坦的石板路,左右蟠曲着低矮的松树,俯伏在参道的上空。右侧是颜色古旧的木板墙的社务所,门口挂着“命运研究所”的牌子。从社务所到前殿之间,有一座白色的库房,从这里开始,生长着斑斑驳驳的杉树林。空中清泠的蛋白色的乱云,含蕴着沉郁的光芒,下面是京都西郊连绵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