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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49)

作者:三岛由纪夫

这虽然是初次宣告,但我很早就有预感,觉悟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所以我并不感到突然,更没有大惊失色,狼狈不堪。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我的出走毕竟是受到老师这句话的刺激,一时冲动采取的行动。

照片事件换得老师满心憎恶之后,我的学业眼见着开始荒废了。预科一年级考试,汉语、历史笔试得了八十四分,总分七百四十八分,名次八十四人中位列第二十四名。总课时四百六十四小时,旷课不过十四小时。预科二年级成绩总分六百九十三分,名次七十七人中掉到三十五名。然而,尽管我没钱去花时间享受,只是想清闲地待着,不愿去上课。这些都是升入三年级以后的事,这个新学期是在发生照片事件之后才开始上课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学校给我警告,老师也斥责了我。斥责的理由固然是成绩不好,旷课时间太多,但更不像话的是每学期三天的接心课我全都没到,这使老师大为光火。学校的接心课暑假、寒假和春假前夕各有三天,诸事进行皆和专门道场的形式相同。

这回,老师将我叫到自己房间里训斥,倒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一直低着头,无言以对。尽管我暗暗在心里期待着,但关于照片以及上次那个妓女勒索钱财等事情只字未提。

不过打这时候起,老师对我的态度明显地疏远了。可以说,这是我所希望的结果,是我希图见到的证据,也是我的一个胜利。而且,为了取得这一胜利,我单凭逃学就足够了。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的旷课时数达六十多小时,相当于一年级三个学期旷课时数的五倍。这些时间既不是用来读书,也没有花钱去娱乐,除了偶尔和柏木聊天之外,我一个人什么也没做。大谷大学的记忆也就是无为的记忆,只是一个人待着,无所事事。这种无为也许就是我个人的“接心”吧?在这段闲暇时间里,我丝毫也不觉得无聊。

有一次,我一连几个小时打坐在草地上,看蚂蚁搬运红土细粒筑巢的情景。这不是因为蚂蚁会引起我的什么兴趣。我也曾经久久呆望着学校后面工厂的烟囱升起的稀薄的烟雾,这也并非烟雾能引起我的什么兴趣。……我只是感到我从头到脚整个身子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里。外界的一切时而冰冷,又时而火热。是啊,怎么说好呢?外界既陆离斑驳,又花里胡哨。自己的内部和外界不规则地缓缓交替着,周围一无情趣的风景闯入我的心中,尚未闯入的部分在一方辉煌地闪耀。这煌煌闪耀的东西,有时是工厂的旗帜,有时是围墙上难看的污点,甚至是丢弃在草丛里的一只旧木屐。所有的东西都一瞬一瞬地在我胸中升起,继而又死灭。一切未成形的思想,姑且这样说吧。……重要的东西和琐末细事联手,今日报上读到的欧洲政治事件,仿佛也和眼下的旧木屐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我曾经面对草叶尖端上的锐角沉思良久。说沉思也不恰当,这些奇特的零乱的念头决不连续在一起,犹如一首乐章的副歌,在我半死不活的感觉上执拗地反复出现。为何草叶的尖端必须是这种锐角呢?如果是钝角,草叶的种别就会失去,自然界就会从这一角开始崩溃吗?那么一旦拆掉自然的一个小小齿轮,不就能使整个自然界全体覆没吗?接着我便徒然地设想了各种办法。

——老师的训斥忽地泄露出去了,寺院里的人对我的态度日渐险峻起来。一直嫉妒我上大学的那位徒弟,总是带着胜利者自豪的奸笑看着我。从夏到秋,我住在寺里,一直不愿和别人多说话。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师吩咐副司来喊我。

那是十一月九日的事,我上学之前。我穿着制服,来到老师面前。

老师原来那副颇带福相的面孔,一见到我就异样地绷得紧紧的,显得很不愉快,似乎不情愿搭理我。我呢,当看到老师的眼睛像盯着一个麻风病人一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十分痛快。那双眼睛储满了我所希望的富有人性的感情。

老师立即移开视线,在手炉上一边搓手,一边说话。他柔软的掌心互相搓合发出的声音,在初冬早晨的空气里听起来是那样细微,那样清澄悦耳。和尚的肌肉与肌肉,似乎显得过分亲密了。

“你死去的父亲要是地下有知该是多么悲伤。看看这封信吧,又是学校寄来的。这事到底打算怎么办?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接着,就说出了那句话,“本来打算让你做我的接班人,现在明确告诉你,我没有这份心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