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该上学去了。我走出鹿苑寺,心情困疲,精神颓丧。坐在教室里,却听不进老师的讲课。对于老师的提问,我回答得文不对题,惹得大伙儿一阵哄笑。我看到只有柏木漠不关心地望着窗外,柏木一定注意到我心中有鬼。
回到寺院,没有任何变化。寺里的生活晦暗、发霉,永恒不变,今天和明天不会发生任何差异和悬隔。今天又轮上了每两个月一次的教典授课。寺里的人全部集合在老师的起居室里听讲。我确信,老师恐怕会借着讲授“无门关”一课拿我兴师问罪。
我确信的理由如下:在今晚的课堂上,我将同老师相向而坐,这样虽说有些不合我的常态,但却能直接感受到一种堪称男性勇气的作为。因而,老师也会相应表现出男性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寺院的全体人员面前,公开坦白自己的行状,然后再拷问我的卑劣的手法。
……黯淡的电灯光下,寺里人员手捧教科书齐集于一堂。夜气寒冷,老师身旁只放着一只小手炉。只听到他抽搐鼻涕的声音。一齐低俯着的老幼的脸孔影影绰绰,每一张脸上都飘溢着一种莫名的倦怠的神色。新来的徒弟白天在一所小学里任课,他的近视眼镜不时从瘦小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只有我一人感到底气很足,至少我是这样想。老师打开教科书,向大家环视了一下,我的眼睛一直追逐着老师的眼睛,我要使他看到我始终不会低头的。然而,老师那被肥嘟嘟的皱纹包裹的眼睛,毫无感兴地掠过我的视线转向邻近的面孔。
开始授课了,我只等着半道上立即转向对我的提问。我竖起耳朵。老师的声音一直很大,但听不到他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来。……
当晚我睡不着觉,我蔑视老师,对他的伪善嗤之以鼻。接着便萌生了悔恨,我恨我不能永远保持此种昂扬的情绪。对于老师伪善的轻蔑,奇妙地同我懦弱的心性相结合,我终于明白对方是个不值一提的人,哪怕向他道歉,也不是我的失败。我的心一旦升上顶点,早已急遽地下滑了。
我想明天一早就去赔礼道歉。到了早晨,心想反正今天去赔礼道歉。老师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
微风拂拂的一天,我放学回来,无意地拉开抽屉,发现一个白纸包。里头包的正是那张照片,纸上没有写一个字。
老师似乎想用这个办法了结这段公案。显然,他不是不计较了,而是向我发出警告:我的一切行为都是无效的。然而,返还照片的奇妙的方法,蓦地给我一大堆想象。
“老师一定很苦恼。”我想,“他想必是经过冥思苦索之后才使出这一手来的。现在他确实恨我,他多半不会憎恨这张照片,然而由于这张照片,使得老师不得不在自己的寺院中,躲开众人的耳目,蹑手蹑脚经过无人的走廊,探访从未来过的徒弟的房间,简直像犯罪一般打开我的抽屉。那种出于无奈做出的卑下的行动,使老师获得了充分憎恨我的理由。”
想到这里,我心头突然迸发出莫名的喜悦。接着,我投入了愉快的作业。
我用剪刀把女人的照片剪碎,用结实的书写纸包了两层,握在手心里向金阁走去。
金阁依然屹立在清风明月的夜空之下,保持着永恒不变的黯郁的均衡。林立的纤细的廊柱承受着月光的时候,看起来像琴弦,金阁有时就像一只巨大的神奇的乐器。月亮时高时低,造成了这样的景观,今夜也一样。但是,风决不震响琴弦,只是白白地打琴弦缝里穿过去。
我拾起脚边的小石子,用纸裹起来,拧结实。然后将坠上重物的剪碎的女人面部照片,投向镜池湖湖心。悠悠扩大开来的波纹,不久就到达我临水站立的脚边。
***
这年十一月,我突然出走了,这是好多事日积月累的结果。
回头想想,看似突然的出走,实际上经过一段长久的深思熟虑的过程。但是我喜欢把这事看做是受某种冲动驱使的行为。因为我内心里缺乏一种根本的冲动,所以我尤其喜欢模仿冲动。比如一个人,头天晚上订下计划,翌日要去给父亲扫墓,结果第二天走出家门,来到车站前边,突然想起要到朋友家喝酒。你能说他是纯粹的冲动吗?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比起过去长期的扫墓准备工作来,难道不是更具意识性的、对自己的意志实行报复的行为吗?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是来自老师那句明言,前一天老师首次用决绝的口气对我说:
“本来打算让你做我的接班人,现在明确告诉你,我没有这份心思啦!”